第五十一卷 更定祀典
世宗嘉靖九年(庚寅,一五三0)二月,給事中夏言請更郊祀。洪武初,中書省臣李善長等進《郊社宗廟議》:「分祭天地於南北郊,冬至則祀昊天上帝於圜丘,以大明、夜明星、太歲從;夏至則祀地於方澤,以五嶽、五鎮、四海、四瀆從。德祖而下四代各為廟,廟南向,以四時孟月及歲除凡五享。孟春特祭於各廟,孟夏、孟秋、孟冬、歲除則合祭於高祖廟。祀社稷以春秋二仲月上戊日。」太祖從之。行之十年,水旱不時,多災異。太祖曰:「天地猶父母也,泥其文而情不安,不可謂禮。」乃以冬至合祀天地於奉天殿,列朝仍之。至是,給事中夏言上言:「古者祀天於圜丘,祭地於方澤。是故兆於南郊,就陽之義;瘞於北郊,即陰之象。凡以順天地之性,審陰陽之位也。豈有崇樹棟宇,擬之人道者哉!至於一祖二宗之配享,諸壇之從事,不於二至而於孟春,稽之古禮,俱當有辨。因引程、朱之論,以駁合祀之不經。」疏入,上方以大禮恚群臣,將大有更易,得之甚悅。賜言四品服織幣,以旌其忠。
夏四月,廷臣集議郊祀典禮。先是,夏言疏見納,詹事霍韜嫉之,上言「分郊為紊朝政、亂祖制」。帝置不問。韜復為書遺言,甚言「祖宗定制不可變。《周禮》為王莽偽書,宋儒議論皆為夢語。東西郊之說起,自是而九廟亦可更矣」。言飛章並其書上之,帝怒,下韜獄。於是中允廖道南上疏,雜引《周禮》、《漢志》、《唐六典》諸書,以明我朝郊廟之禮,皆所當議。其略曰:「我太祖高皇帝初年建圜丘鍾山之陽,方丘鍾山之陰,分祀天地。至十年,感齋居陰雨之應,覽京房災異之說,始命即舊址為壇,行合祀。夫前之分祀,酌萬世帝王之道,禮本太始者也;後之合祀,感一時災異之應,禮緣人情者也。太宗遷都,當時未有建白,以復古制者,禮樂百年而後興,詎不信哉?至於宗廟之制,國初立四親廟,德祖居中,懿、熙、仁祖次分尤右。昭穆有定位,禘祫有定時,視商、周七廟、九廟,其揆一也。九年十月,改建太廟,乃比漢人同堂異室之制。時享歲祫,則設累朝衣冠於神座而祀之。於是始以功臣配享矣,恐非古先聖王尊尊親親之道也。《周禮大宗伯》:『兆日於東郊,兆月於西郊。』我聖祖亦有朝日、夕月之禮,有其舉之,莫敢廢也。且今之大祀殿,正仿古明堂之制。宜法聖祖初制,兆圜丘於南郊以祀天,兆方丘於北郊以祀地。尊聖祖配享,以法周人尊后稷之意。而又宗祀太祖、太宗於大祀殿,以法周人宗祀文王於明堂之禮;兆大明於東郊,兆夜明於西郊,以法周人朝日、夕月之禮。增太廟大禘之祭,正太祖南向之位,移功臣於兩廡。庶尊尊有殺,親親有等,而古典復。」疏入,下禮臣議,贊善蔡昻,修撰倫以訓、姚淶,祭酒許詔,學士張潮,編修歐陽德,給事中陳侃、趙廷瑞,御史陳講、譚纘皆以合祀為宜,而淶言猶切。夏言復疏,申明祀享之議,曰:「周人以后稷配天於郊,以文王配帝於明堂。欲尊文王而不敢以配天者,避稷也。今宜奉太祖配天於圜丘,所以尊太祖;奉太宗配上帝於大祀殿,所以尊太宗。」於是復會群臣集議。右都御史汪鋐、編修程文德、給事中孫應奎、御史李循義等八十二人皆主分祀。大學士張璁、董玘、聞淵等八十四人亦主分祀,而謂成憲不可輕改,時詘不可更作。尚書李瓚、編修王教、給事中魏良弼、御史傅炯、行人秦鼇、柯喬等二十六人亦主分祀,而欲以山川壇為方丘。尚書方獻夫、李承勛,詹事霍韜、魏校,編修徐階,郎中李默、王道二百六人皆主合祀,而不以分祀為非。英國公張侖等一百九十八人無所可否。帝命再議。於是張璁雜引《五經》及諸史言郊祀者,條析合祀之非,明分祀之是,名曰《郊祀考議》,上之。又疏言:「太祖、太宗分配未當。」帝然其郊議疏,言不報。尚書方獻夫、詹事霍韜亦上言,前主合祀非是。帝不問,尋復韜職。
五月,初建四郊,群臣議上,帝曰:「分祀良是。」乃命建圜丘於南郊,其北為皇穹宇;建方丘於北郊,其南為皇祗室;作朝日壇於東郊;夕月壇於西郊。
秋七月,罷姚廣孝配享太廟,移祀於大興隆寺,從禮部尚書李時之請也。罷列代帝王南郊從祀及南京廟祭,命立帝王廟於京師。初立文華殿聖師之祭,奉皇帝伏羲氏、神農氏、軒轅氏、帝師陶唐氏、有虞氏、王師夏禹王、商湯王、周文王、武王南向,左先聖周公,右先師孔子,東西向。凡歲,春秋開講先期一日,皇帝皮弁服,拜跪行奠禮。
冬十月,正孔子祀典,易木主及釐正從祀諸賢。
洪武初,司業宋濂上《孔子廟堂議》,略曰:「世之言禮者,皆出於孔子。不以禮祀孔子,褻祀也。古者,主人西向,几筵在西也。」漢章帝幸魯祠孔子,帝西向再拜。《開元禮》:『先聖東向,先師南向,三獻官西向。』猶古意也。今襲開元二十七年之制,遷神南面,非神道尚右之意矣。古者,木主棲神,天子、諸侯廟皆有主。大夫束帛,士結茅為(艹取),無像設之事。今因開元八年之制,摶土而肖像焉,失神而明之之義矣。古者,灌鬯焫蕭,求神於陰陽也。今用熏薌代之,非簡乎?古者,郊廟祭饗,皆設庭燎,示嚴敬也。今以秉炬當之,非瀆乎?古之道,有德者使教焉,死則以為樂祖,祭於瞽宗,謂之先師。若漢,《禮》有高堂生,《樂》有制氏,《詩》有毛氏,《書》有伏生也。凡始立學者,必釋奠於先聖、先師,非其師弗學,非其學弗祭。《開元禮》:「國學祀先聖孔子,以顏子等七十二賢配。諸州惟配顏子。今以荀況之言性惡,揚雄之事王莽,王弼之宗老、莊,賈達之忽細行,杜預之建短喪,馬融之附世家,亦廁其中,吾不知其何說也。古者,立學以明倫,子雖齊聖,不先父食。今回、參、伋坐饗堂上,而其父列食於廡間,吾不知其何說也。古者,士見師以菜為贄,故始入學者必釋菜,以禮其先師,其學官時祭,皆釋奠。今專用春、秋,非矣。釋奠有樂無聲,釋菜無樂,是二釋之輕重,以樂之有無也。今襲用漢、魏律,所制大成樂,乃先儒所謂亂世之音,可乎?古者,釋奠、釋菜,名義雖存,而儀注皆不可考。《開元禮》彷彿《儀禮饋食篇》節文為詳,所謂三獻,獻後各飲福,即屍酢主人、主婦及賓之義也。今憚其煩,惟初獻得行之,可乎?他如廟制之非宜,冕服之無章,器用雜乎雅俗,升降昧乎左右,更仆不可盡。昔者,建安熊氏欲以伏羲為道統之宗,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次而列焉。臯陶、伊尹、太公、周公暨稷、契、夷、益、傳說、箕子皆天子公卿之師,式宜秩祀天子之學。若孔子,實兼祖述憲章之任,其為通祀,則自天子下達。苟如其言,則道統益尊,三皇不淪於醫師,太公不辱於武夫矣。昔周立四代之學,學有先聖,虞庠以舜,夏學以禹,殷學以湯,東胶以文王。復取當時左右贊成其德業者,為之先師,以配享焉。此天子立學之法也。」上不喜,謫濂安遠知縣,不果用。
天順間,林鶚知蘇州。時蘇學廟像,歲久剝落。或欲加以修飾,鶚曰:「塑像,非古也。我太祖於太學易以木主。彼未壞者,猶當毀之。幸遇其壞,易以木主,有何不可。」或以毀聖像疑之,鶚曰:「此土耳,豈聖賢耶!孔子生佛教未入中國之前,烏識所謂像哉?」於是並易從祀諸賢,皆為木主,然其它郡縣如故也。至是,上因纂《祀典》議成,諭大學士張璁:「凡雲雨風雷之祀,以及先聖先師祀典,俱當以次纂入。」
璁曰奏:「孔子祀典,自唐、宋以來,未有得其正者。臣謹采今昔儒臣議,上聖明垂覽,以為百世永遵之典。
「一、諡號。漢平帝元年,初追諡孔子曰褒成宣聖公,唐玄宗追諡為文宣王,元武宗加大成至聖文宣王。元姚燧曰:『孔子卒,哀公誄之,子貢以為非禮。平帝始封諡,蓋新莽以文其奸也。』國初,大學士吳沈《孔子封王辨》曰:『後世之禮,有甚似而實非者。《春秋》,列國僭王則黜之。夫子,人臣也。生非王爵,死而諡之,可乎?』《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師也者,君之所不得而臣者也。故曰:『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彼以王爵之貴,而隆於稱師者,習俗之見也。布政夏寅曰:『唐玄宗開元既尊老子為玄元皇帝,尊太公為武成王,則追諡孔子不得而缺。豈可以李林甫不學無術之謬,制為萬世程乎?』祭酒丘濬曰:『自漢平帝追諡孔子為宣尼公,至開元加以『文』。文者,經天緯地者也。若夫『宣』之為言,諡法之美,不過聖善周聞而已,何足為聖人輕重哉?』又曰:『自古諡號,未聞有喻言者。『大成』之言,出於《孟子》,成者,樂之一終也。加此於至聖文宣王之上,於聖德無謂也。』
「一、章服。唐玄宗開元間,詔追諡文宣王,仍出王者袞冕之服以衣之。宋真宗祥符間,加先聖冕服桓圭一,從上公之禮,冕九旒,服九章。徽宗崇寧間,始詔冕用十二旒,袞服九章。金世宗大定間,大成殿聖像冠十二旒,服十二章。朱熹曰:『宣聖之設像,非古也。』洪武間,創南京太學,止用神主不設像。今國子監有設像者,仍元之舊也。丘濬曰:『塑像之設,自佛教入中國始。』李元瓘言:『顏子立侍。』則像在唐前已有之矣。嗚呼!姚燧有言:『《北史》:敢有造泥人、銅人者,門誅。』則泥人固非祀聖人法也。後世化其道而為之長短豐瘠,郡異縣殊,非神而明之之道也。
「一、籩豆樂舞。唐開元間,詔祀先聖,樂用九宮,舞用八佾。宋徽宗大觀間,賜禮器一副,內籩十冪全,豆十蓋全。國朝成化十三年,用禮部尚書周洪謨議,詔增六佾為八佾,加籩豆為十二,祭酒章懋及夏寅皆非之。以為十二籩豆、八佾,惟太學可行,天子所自祭也。郡縣皆行之,祭禮僭矣。夫孔子不觀魯僭王之禮,寧自蹈非禮之祀哉!
「一、配享。唐貞觀間,始詔顏回配享。曾參、孔伋,俱宋咸淳間配享。孟軻,元豐間配享。宋洪邁曰:『自唐以來,以顏淵至子夏為十哲,坐祀廟堂上。其後升顏子配享,則進曾子於堂,居子夏次。然顏子之父路,曾子之父點,乃在廡下從祀之列。子雖齊聖,不先父食,其何以安?』熊禾曰:『宜別設一室,以齊國公叔梁紇居中南面,杞國公顏無由、萊蕪侯曾點、泗水侯孔鯉、邾國公孟孫氏侑食西向。』弘治時,謝鐸、程敏政俱是之。敏政又以程子之父珦、朱子之父松請。珦不附王安石新法,松不附秦檜和議,其曆官行已足述也。
「一、從祀。程敏政疏曰:『唐貞觀三十一年,始以左丘明等二十七人從祀孔子廟庭,而並及馬融等。臣考歷代正史,馬融初應鄧騭之召為秘書,曆官南郡太守,以貪濁免,髡徙朔方。又為梁冀草奏殺李固,作《西第頌》美之。劉向初以獻賦進,喜誦神仙方術。嘗上言黃金可成,鑄作不驗,下吏當死。所著《洪範五行傳》,流為陰陽術家之小技。賈逵以獻頌為郎,附會圖讖,致通顯,不修小節,蓋左道亂正之人也。王弼、何晏倡清談,所注《易》,專祖老、莊。而范寧追究晉室之亂,以為王、何之罪,深於桀、紂。何休則止有《春秋解詁》一書,黜周王魯,又注《風角》等書,班之於《孝經》、《論語》,蓋異端邪說之流也。戴聖為九江守,多不法,何武劾之而免。及為博士,毀武於朝。子賓客為盜繫獄,武平心決之,得不死,則又造武謝。王肅仕魏封蘭陵侯,乃以女適司馬昭。又為司馬師畫策計文欽、毋丘儉,濟其惡。杜預守襄陽,數饋遺洛中貴要。伐吳,因斲癭之議,盡殺江陵人。以吏則不廉,以將則不義。凡此諸人,皆當罷黜。而議者謂能守其遺經,轉相授受。臣竊以為不然。夫守其遺經,若左丘明、公羊高、梁赤之於《春秋》,伏勝、孔安國之於《書》,毛萇之於《詩》,高堂生之於《儀禮》,後蒼之於《禮記》,杜子春之於《周禮》,可以當之。融等不過訓詁釋章句而已。至於鄭眾、盧植、鄭玄、服虔、范寧五人,雖若無過,然所行未能窺聖門,所著未能明聖學也。臣愚,乞罷戴聖等八人祀、鄭眾等五人祀於鄉。後蒼在漢初說《禮》數萬言,號《後氏曲臺禮》,《禮記》賴以傳。乞加封爵與左丘明等。至孔子弟子見於《家語》者,顏回而下六十六人。而司馬遷《史記》所載,多公伯寮、秦冉、顏何三人;文翁成都廟所畫,多蘧瑗、林放、申棖三人。臣考宋邢昺《論語注疏》,申棖,孔子弟子,在《家》語作「申續」,《史記》作「申黨」,其實一也。今朝廷從祀,申棖封文登侯,在東廡;申黨,封淄川侯在西廡,甚無謂。且公伯寮乃聖門之蟊螣,而孔子稱瑗為夫子。《家語》、《史記》,林放俱不在弟子之列。秦冉、顏何,疑亦字畫相近之誤。臣愚以為:申棖、申黨位號,宜存其一;公伯寮等五人,宜罷其祀;而瑗、放者,各祀於其鄉。又洪武三十九年,行人司副楊砥請黜揚雄,進董仲舒。高皇帝納其言,行之。然荀況、揚雄,實相伯仲,而況以性為惡,以《禮》為偽,以子思、孟子為亂天下,宜並況黜之。其尚可議者:則隋之王通、宋之胡瑗也。先儒以通為僭經,而瑗亦少論著。』程子曰:『王通,隱德君子也。』其粹處,殆非荀、揚所及。朱子小學書,亦備載瑗事。以為自秦、漢以來,師道之立,未有過瑗者。亦宜加封爵,使得從祀學官。臣按:敏政所奏,率多正論可採,而弘治初,禮官沮格不行。同時,謝鐸請祀楊時,罷吳澄。舉人桂萼亦請祀蔡元定,以為《律呂》、《大衍》諸書,俱有功於性理。又授其子《皇極范數》,此亦眾論之公也。臣又按:歐陽修所著《本論》,有翊道之功。蘇軾曰:『自漢以來,道術不出孔子。五百餘年而得韓愈,愈之後三百餘年而得歐陽子。夫韓愈既以從祀,歐陽修豈可缺哉!』」
疏入,上命禮部會翰林諸臣議,編修徐階上言:「天子王祀孔子,承襲已久。一日不王,眾人愚昧,將妄加臆度,以為陛下奪孔子王爵,易惑難曉。且天子像祀孔子,袞冕章服,顒然王度,苟去王號,勢必撤毀。臣聞愛其人者,杖履猶加珍惜,況先聖之遺像乎!國家廟祀孔子,宮牆之制,下天子一等。樂舞籩豆,與天子同。今八佾、十籩,蓋猶諸侯之禮。苟去王號,將復司寇之舊。彝宮殺樂,以應禮文,恐妨太祖之初制矣。」帝覽疏,不懌,出階為延平府推官。帝乃自著《正孔子祀典說》,頒賜群臣。璁復為《孔子祀典或問》上之,上嘉焉,眾議乃定。於是改大成至聖文宣王為至聖先師孔子。其配享四子,仍稱復聖、宗聖、述聖、亞聖。從祀弟子稱先賢,左丘明以下稱先儒,俱罷公、侯、伯爵,撤像題主祀之。申棖、申黨二人,存棖去黨。罷公伯寮、秦冉、顏何、荀況、戴聖、劉向、賈逵、馬融、何休、王肅、王弼、杜預、吳澄十三人。林放、蘧瑗、鄭玄、盧植、鄭眾、服虔、范寧祀於其鄉。進後蒼、王通、胡瑗、歐陽修。又以行人薛侃議,並進陸九淵從祀,而別祀啟聖公叔梁紇,以顏無由、曾點、孔鯉、孟孫氏、程珦、朱松、蔡元定從祀焉。改稱大成殿為先師廟。
十一月已酉,初有事於南郊。先是,上命制圓丘祀器,金爐、玉爵、錦幕、圭璧及鐘、磬、賁鼓諸樂器。既成,陳於文華殿,召大學士張璁閱視。是日,帝親祀於圜丘,奉太祖西向配,各騂犢一,用璧三,獻九,奏樂,舞用八佾。從祀四:大明、夜各騂牛一,恒星、五曜、群星及雲、雨、風、雷師各牛一、羊一、豕一。明日,布詔天下,頒恩錫於庶官,布寬恤於小民。
大學士張璁言:「頃者,生員李時揚疏請舉祀郊禖之禮,以祈聖嗣。夫古后稷之生,祈於禖;孔子之生,亦禱於尼山。《大雅既醉》之詩曰:『公屍嘉告。』曰:『君子萬年,未錫祚胤。』曰:『釐爾女士,從以孫子。』夫公屍之告,皆祖考之錫福也。臣願當茲慎選淑女之時,以廣求嗣續之誠,告於太廟、世廟,以祈祖考之祜,慰聖母之心。」上嘉其請,擇十二月二十四日行禮,夏言充祈嗣醮壇監禮使。
十年(辛卯,一五三一)春正月乙未,特享太廟,正太祖南向位。初,太祖立四親廟,德、懿、熙、仁同宮異廟,各南向。孟春特享於群廟,三時各祭於德祖廟,序用昭穆。後改建太廟,同堂異室,亦各南向。四孟及歲除俱各祭於中室,仍序昭穆如初,罷特享禮。至英宗升祔,九室悉備。憲宗將祔,用禮官儀,祧懿祖。孝宗祔,祧熙祖。武宗祔,祧仁祖。獨德祖不祧。時享,則太祖、太宗以下,俱東西向。至是,帝諭張孚敬曰:「朕欲自今春享,奉太祖居中,太宗而下,各居一室,行特享禮。三時仍聚群廟於太祖之室,昭穆相向,行時祫禮。季冬中旬,並享太廟,親王、功臣配食兩廡,以存太祖當代之制。歲暮節祭,行於奉先殿。世廟止行四時之享,歲暮祭於崇先殿。庶祭義明而萬世可行也,邪論勿惑。即會李時議上,或咨夏言以助之。」孚敬唯唯如諭。議聞,帝從之。乃命祠官於廟中設(變去攵改巾)如九廟狀,奉太祖南向,群宗遞遷就室,各南向,特享之。始退德祖於祧殿,不復預時享矣。
祈穀於大祀殿。初,帝以孟春上辛,行祈穀於大祀殿,祭皇天上帝,用騂犢一、蒼玉一、三獻九奏,樂舞八佾,奉太祖、太宗配享。夏言建議:二郊奉太祖配,祈穀奉太宗配。張孚敬以為不可,留中不下。言又疏請,帝謂群臣「違君悖禮」。切責之。乃命祈穀,太祖、太宗並配,二郊專奉太祖焉。已而驚蟄,始祈穀。命議禘祭、大雩、秋報諸禮。帝既正太祖位向,欲復古禘祭。乃命輔臣及禮官集議。已而兼問大雩、秋報諸禮,命五品官亦與議焉。侍讀學士夏言上言:「惟天子有禘,故立始祖之廟。則有世系可考者,十世猶將立之。然則又以何者為始祖自出之帝,而祀之始祖之廟乎?我祖宗之有天下,以德祖為始祖,百有六十餘年,尊享太廟之祭。今又定為大祫,統群廟之主矣。然則王禘之祭,又可復尊祖德乎?身為始祖,而又為始祖之自出,恐無是禮也。三代而下,必欲如夏、商之禘黃帝、帝嚳則無所考。若強求其人,如李唐之祖聃,又非孝子慈孫之所忍為也。臣愚以為:宜設先祖虛位,而以太祖配享。蓋太祖始有天下,實始祖也。」疏入,帝深然之。時中允廖道南上言:「皇姓為顓頊之後,宜禘顓頊。」太學士孚敬曰:「言虛位者失之幻,言顓頊者失之誣,惟禘德祖為當。」李承勛等皆以為然。夏言復抗疏折其非是。已而帝竟從言議,定以丙、辛年孟夏行大禘禮於太廟。凡祭,先一日,令中書官書神牌於太廟,曰「皇初始帝」。神南向。太祖配,位西向。帝又欲於奉天殿行秋報禮,中陛行大雩禮。夏言言:「秋報宜於大祀殿,奉文皇帝配。大雩宜於郊兆,傍為壇,孟夏後雩祭。」帝謂:「孟春上辛,既行祥穀禮。若春夏雨暘以時,則雩祭代攝,否則躬祀。秋報禮姑寢不舉。」
二月庚辰,初朝日。是日春分,初行朝日禮於東郊,太牢一,用玉禮三獻,樂七奏,舞八佾。
三月,建大神殿於南郊。初,南郊撤屋為壇祭之,奉上帝神牌圜丘上,配以太祖。既祭,而神牌莫知所藏,帝命建大神殿以藏之。帝又念舊存齋宮在圜丘北是踞視圜丘也,欲改建於丘之東南。夏言言:「向者大神殿之建,乃陛下竭誠事天,此制為可。若更起齋宮圜丘之傍,似於古人掃地之意,未為允協。且秦、漢以來,並無營室者。質誠尊天,不自封樹,以明謙恭之意。故惟大次之設,為合古典。陛下前日考據精詳,豈今偶未之思耶?伏望齋宮寢建,以仰答太靈。」帝報可。
建土穀祗、先蠶壇於西苑。初議皇后親蠶於北郊,自夏言首發之。至是,帝召張孚敬、李時詣西苑相地,建土穀壇。乃並建先蠶壇於神壽宮側,而毀北郊蠶室焉。
五月壬子,初有事於北郊。是日夏至,帝祀地於方澤,用騂牛一,黃琮一,三獻九奏,樂舞八佾,太祖西向配,騂牛一。從祀四壇、五嶽及基運翊聖神烈山為一,五鎮及天壽紀德山為一,四海四瀆為二,各太牢一。
八月癸未,初夕月祭於西郊,如朝日禮。
十一年(壬辰,一五三二)夏四月,初營九廟。帝御文華殿東室,召大學士李時、翟鑾,禮部尚書夏言,議復古七廟制。其太廟寢祧,俱存舊弗撤,惟度地分建群廟,不決而退。廖道南疏請建九廟,並獻《大祀禮成感雪賦》及御札曾及其名者三。帝悅,下禮臣議。夏言上言:「昔唐、虞五廟,夏後因之。殷、周皆七廟。而《祭法王制》與劉歆宗說,又各不同。朱熹《古今廟制》引《王制》:天子七廟,外為都宮,內敘昭穆。漢不考古,諸帝異廟異地,不合都宮,不敘昭穆。明帝遵儉自抑,遺命勿別為廟,遂有同堂異室之制。魏、晉、唐、宋皆然。我太祖初立四親廟,始為近古。後改建太廟,又用明帝之制。皇上大釐祀典,於廟制不能無疑,形諸翰札召論者屢矣。第太廟南近宮牆,東邇世廟,西阻前廟,地勢有限。垣外隙地,不盈數十丈。若依古制列六廟,即盡辟其地,猶不能容。欲稍減規制,則太廟嵬然,而群廟湫隘,於義未安。即使廟成,皇上冠冕佩玉,循紆曲之途,遍列群廟而奠獻之,日亦不足矣。議者謂:『群廟可攝。』皇上仁孝誠敬,可終歲舉祭,止對越太祖,而不一至群廟乎?丘濬謂:『宜間日祭一廟,自十四日而遍。』此蓋無據而強為之說也。馬端臨曰:『後世失禮,豈獨廟制。漢儒以來,講究非不詳明,而卒不能復古者,以昭穆難定故也。』蓋昭穆必父子繼世而後可。兄弟相及則紊矣。故東都以來,同堂異室,未可盡非也。」帝曰:「朕於天地百神祀典,俱已釐正。獨太廟之禮,未能復古可乎?今太廟堂寢,俱有定制,不必更移。其昭穆廟次,即會官相度地勢奏聞。」於是言惶懼謝罪,請「先詣太廟旁,量定地勢,審度方位以聞」,帝從之。乃撤故廟,改建新宮。太祖居中,昭穆各三廟。成祖廟在六廟之上,諸廟合為都宮。廟各有殿,殿後有寢,藏主太廟。寢後別有祧寢藏祧主。太廟門殿皆南向,群廟門東西相向,內門殿寢皆南向。
十三年(甲午,一五三四)三月,帝視太學,釋奠先師。帝以孔子改稱「先師」,服皮弁服謁拜。用特牲奠帛行釋奠禮,樂三奏,文舞八佾。從祀及啟聖分奠,用酒脯。已,視學,進諸生橫經布講。仍諭令敦本尚實,勿徒事辭章。
六月,南京太廟災,夏言上言:「京師宗廟,行將復古,而南京太廟遽罹回祿。陛下建德之意,聖祖啟後之靈,不可不默會於昭昭之表也。」帝喜,令亟起新廟,南京太廟不復建,遺址築周垣焉。時祀並入南京奉先殿,蓋失鎬、洛遺意矣。
十四年(乙未,一五三五)二月,初建九廟。先是,夏言請定七廟額,謂:「陛下復古廟制,正太祖南向位,則太廟之名,實符周典。太宗功德隆赫,特建百世不遷之廟,宜曰文祖世室,在三昭上;仁宗、宣宗各為昭穆第一廟;英宗、憲宗為昭穆第二廟;孝宗、武宗為昭穆第三廟,則萬世不刊之制也。」帝從之。
十五年(丙申,一五三六)二月,纂修《祀儀》成,自天地日月、神祗、帝王、社稷及禘祫、先師、先農諸祀,悉為分類成書。首冠祀壇圖制及宸諭詩歌;中書禮儀、禮器、樂舞、樂章;末附諸王表箋、群臣疏頌。於是侍讀學士廖道南撰《禋頌九章》以獻。
五月,建慈慶、慈寧宮,黜禁中佛像。時帝欲除去禁中釋殿,以其地奉建慈慶、慈寧二宮,命廷臣議,僉以為可,帝即命撤之。召李時、夏言入視大善殿,見金范佛像不下千百,俱命銷毀。其几案懸鍍金函藏貯,尚多佛骨、佛牙諸物。言退上疏,力請焚瘞。帝從之,於是禁中邪穢,迸斥殆盡。
六月,敕祀姜嫄、后稷於武功。
十一月,詔天下臣民得祀始祖,夏言據程頤議為請也。
十二月,九廟成,詔天下。帝乃定五年一禘,祀皇初祖於太廟,以太祖配。每立春特享祖宗於群廟,三時合享於太廟。季冬大祫於太廟。皇考獻皇帝止舉時祀。
十七年(戊戌,一五三八)秋九月,奉太宗文皇帝為成祖,皇考獻皇帝為睿宗,配上帝。
十一月,薦大號於天,改昊天上帝稱皇天上帝。
二十年(辛丑,一五四一)夏四月辛酉,九廟災。
二十四年(乙巳,一五四五)夏六月,撤元世祖廟祀及其侑饗木黎華等五人,從給事中陳裴議也。
秋七月,太廟成,復同堂異室之制。
穆宗隆慶元年(丁卯,一五六七),禮官言:「先農之祭,即祈穀遺意。今二祀並行於仲春,不無煩數。宜罷祈[穀],於先農壇行事。大享禮亦宜罷。」詔可,惟四郊如舊。
谷應泰曰:
漢制近古,然禮制缺焉。唐祖李聃,宋祀靈應,禮官式微,愈彰誣褻。明初,宋濂諸臣講禮戎行,頗多釐正。高祖喜簡易,不見採擇,豈禮樂必百年後興歟!後世謹守故府,學士大夫莫敢辨難。世宗自大禮議,嘅然有更定製作之思,而諸臣紛紛言祀事矣。
嘉靖九年二月,議郊社禮。冬十月,議孔子禮。十一月,有事南郊。十年春正月,享太廟議祧禮。二月,祈穀議禘,行朝日禮,建土穀、先蠶壇。五月,有事北郊。八月,行夕月禮。十三年四月,視太學,行釋奠禮。十四年二月,建九廟。十七年五月,議明堂秋饗禮。九月,祔獻皇帝,加睿宗,配祀上帝。嗚呼,盛哉!
至尊莫大於天地,至親莫大於祖宗,教天下莫大於孔子,養天下莫大於土穀。尊天地,故有郊社。郊壇於南,社壇於北,本其氣也。日月風雷、山海岳瀆隨焉,從其類也。配以太祖、明受命也。秋復饗於玄極殿,報其功也。秋則配於太宗,告成功也。晚易睿宗,昵於私已。親祖宗故有太廟。太廟七,太祖、三昭、三穆也。文世室一,別祀成祖,不敢祧也。立春特享,三時合享,勤時祭也。季冬大祫,萃渙也。五年一禘,設皇初祖主,配於太祖,追本報遠也。德祖祧矣,禘宜用德祖焉。虛設皇初祖位,泥古而誣者也。黜德祖若群帝然,嫌高帝已。
教天下,故祀孔子。孔子加封,自漢平帝始也。王拜於帝,僭已。稱先師,禮也。廟祀設像,自唐開元始也。其褻已甚,易木主,禮也。八佾十二豆籩,自宋徽宗始也。祭用生祿,太學仍之,郡國減等,禮也。帝釋奠,舞六佾,謬已。從祀四聖、七十二賢矣,曾點、顏路,退食廡下,子先父食,改附啟聖,禮也。刪申黨,黜公伯寮等十三人,改蘧瑗等七人,進後蒼等五人,考證班班,勿僭勿黷,禮也。
養天下,故祀土穀。祈穀於太祀殿,用人道也。配以太祖、太宗,有天下之主也。遷蠶室於西苑,申內禁也。土穀壇亦遷焉,非其類已。帝采稽典聞,精思禋祀,進退群心,斟酌美備,庶幾一代之典,亦十世可知之故也。
第五十二卷 世宗崇道教
嘉靖元年(壬午,一五二二)春三月,簿錄大能仁寺妖僧齊瑞竹財資及玄明宮佛像,毀括金屑一千餘,悉給商以償宿逋。齊瑞竹,正德間賜玉璽書金印,賞賚無算。至是,從工部侍郎趙璜言也。禮部郎中屠塤發檄,遍查京師諸淫祠,悉拆毀之。
七月,帝漸興寺觀,崇奉諸教。汪珊疏言十漸。其三言:「議復諸不經淫寺觀,非初罷之意。」章下所司。
二年(癸未,一五二三)夏四月,暖殿太監崔文以禱祀誘帝,乾清諸處各建醮,連日夜不絕。又命內監十餘人習經教於宮中,賞賚不貲。大學士楊廷和、九卿喬字等疏「請斥遠僧道,停罷齋醮」。給事中周瑯、張嵩、張汝、安盤等交章劾文,乞置重典。俱不報。
閏四月,停齋祀。時給事中鄭一鵬上言:「臣巡光祿,見正德十六年以來,宮中自常膳外少有所取。邇者禱祀繁興,制用漸廣。乾清、坤寧諸宮,各建齋醮。西天、西番、漢經諸廠,至於五花宮、西暖閣、東次閣亦各有之。或連日夜,或間日一舉,或一日再舉,經筵俱虛設而無所用矣。傷太平之業,失天下之望,莫此為甚。臣謂挾此術者,必皆魏彬、張銳之餘黨。曩以欺先帝,使生民塗炭,海內虛耗。先帝已誤,陛下豈容再誤!陛下急誅之遠之可也。伏願改西天廠為寶訓廠,以貯祖宗御制諸書;西番廠為古訓廠,以貯《五經》、子、史諸書;漢經廠為聽納廠,以貯諸臣奏疏,選內臣謹畏者司其筦鑰,陛下經筵之暇,游息其中,則壽何以不若堯、舜,治何以不若唐、虞哉!」帝曰:「天時饑饉,齋祀暫且停止。」
五年(丙戌,一五二六),以道士邵元節為「真人」,吳尚禮為「左至靈」。
七年(戊子,一五二八)春正月,大學士楊一清等言:「宮寢之中,非祀天之所,每日拜祝,恐勞且褻,請已之。」報聞。
十年(辛卯,一五三一)十一月,遣行人召大學士張孚敬還朝,建祈嗣醮欽安殿,以禮部尚書夏言充醮壇監禮使,侍郎湛若水、顧鼎臣充迎嗣導引官。文武大臣遞日進香,上親行初、終兩日禮。
十一年(穿辰,一五三二)冬十月,編修楊名上《修省疏》,斥汪鋐、郭勛之奸,乞罷工作禱祀。上怒,收係械訊,瀕死,謫戍。
十三年(甲午,一五三四)五月,上御重華殿,召大學士張孚敬、武定侯郭勛等五人,入觀祀天青爵,作《紀樂同游詩》。
十四年(乙未,一五三五)夏四月,大興隆寺災,御史諸演請「順天心,絕異端」。敕禮部尚書夏言覆奏,改僧錄司於大隆善寺,僧徒還俗者聽,並移姚廣孝神位。廣孝神位,帝更定祀典,撤太廟配享,移入大興隆寺者也。
十五年(丙申,一五三六)春正月,加致一真人邵元節道號,賜玉帶冠服。元節,興安貴溪人。仙源范文泰見而奇之,授以《龍圖龜范》之秘。嘉靖初,征入京,召對便殿,首以「立教主靜」之說進,帝嘉納之。已,為禱雪輒應,命為致一真人,領金籙醮事,給玉金銀象印各一。會帝有事南郊,召元節分獻風雷靈雨壇,預宴奉天殿,班二品,並封其師為「真人」。敕建真人府都城西,落成,命夏言作記刻之庭。歲給祿一百石,遣緹騎四十人充掃除役,贈田三十頃,蠲其租傜。至是,寵待益隆。
夏四月,詔求紅黃玉以禮神。五月,除禁中佛殿,建慈慶、慈寧宮。時帝欲除去釋殿,召武定侯郭勛、大學士李時、禮部尚書夏言入視大服千善殿,有金鑄象神鬼淫褻之狀,又金函玉匣,藏貯佛首佛牙之類及支離傀儡,凡萬三千餘斤。言退上疏,力請「瘞之中野,不得瀆留宮禁」。帝曰:「朕思此類,智者以為邪穢而不欲觀,愚民無知,必以奇異奉之,雖瘞中野,必有竊發以惑民者。其毀之通衢,永除之。」於是禁中邪穢迸斥殆盡。
十一月,大修金籙醮於立極殿七日夜,以謝儲祥。以大臣為上香監禮、迎嗣引導等使如舊。
十二月,以皇嗣生,錄致一真人邵元節禱祀功,加授禮部尚書,給一品服俸,賜白金、文綺、寶冠、法服、貂裘。授其徒邵啟為等祿秩有差。先是,上命中使即貴溪山中建仙源宮。既成,元節乞暫還山。已而帝遣錦衣千戶孫經往趨起之,舟至潞河,命中使迎入,賜彩蟒衣並「闡教輔國」玉印。時帝以祈嗣設醮,旦夕有雲氣見於圻壇。上大悅,越三日,皇子生,遂有是命。
十七年(戊戌,一五三八),命建金籙大齋於內皇壇,白鶴繞壇,卿雲捧日,賞賚天師張彥羽頁 有加。嘉靖初,彥羽頁 入賀。上賜問,以「清心寡慾」對,加封正一嗣教真人,賜金冠、玉帶、蟒衣、銀幣,遂留京邸。既而請還山,上遣行人持詔召之,稱卿不名。宅毀,為作治。給事中黃臣諫曰:「昔者欒巴、郭憲噀酒止火,彥羽頁 宅毀,陛下又安用治之?」上不從。彥羽頁 尋卒,詔如列侯例,賜卹典。「天師永緒」,上所命名也。
十八年(己亥,一五三九)八月,致一真人邵元節死。時上躬視顯陵,元節留京師。一日晨起,召其徒語之曰:「我殆將逝矣,安得走行在一見皇帝?」言未既,卒。帝駐蹕裕州,聞之慟,手詔敕行在禮部贈諡,命中官錦衣護其喪。喪還,敕有司營葬,卹典如伯爵例。
以方士陶典真為神霄保國宣教高士。典真,一名仲文,黃岡人,少為縣掾,喜神仙方術,嘗授符術羅田萬玉山。而邵元節微時,亦往來仲文家。嘉靖初,仲文授遼東庫大使,秩滿至京師。時元節貴幸,比老欲請骸骨,未有間。會宮中黑眚見,元節治之無驗,遂薦仲文代已。試宮中,稍能絕妖,帝寵異之。至是,扈駕南巡至衛輝,白晝有旋風繞駕不散,帝以問仲文,對曰:「當火。」遣仲文禳之,仲文曰:「火終不免,可謹護聖躬耳!」是夜,行宮果災,宮中死者無算。錦衣陸炳排闥入,負帝出,竟無恙。明日,敕行在吏部授仲文是職,給誥印,許攜其家於官。
九月,上諭輔臣曰:「朕欲命東宮監國,朕靜攝一二年,然後親政。」太僕卿楊最上言:「聖諭至此,不過信方士調攝耳。夫堯、舜性之,湯、武身之,非不知修養可以成仙,以不易得也。不易得,所以不學。豈堯、舜之世無仙人,堯、舜之智不知學哉?孔子謂『老子猶龍』。龍,即仙也。孔子非不不知老子之為仙,不可學也。不可學,豈易得哉?臣聞皇上之諭,始則驚而駭,繼則感而悲。犬馬之誠,惟望端拱穆清,恭默思道,不邇聲色,保復元陽。不期仙而自仙,不期壽而自壽。黃白之術,金丹之藥,皆足以傷元氣,不可信也。」帝覽之大怒,逮繫鎮撫司考訊,久之死獄中。
十九年(庚子,一五四0)春正月,上疾不朝,拜天玄極殿。二月,建宮祈禳三日。八月,萬壽聖節,建三晝夜醮,告天玄極殿。郭勛以方士段朝用見,曰:「能化物為金銀。」因以所化銀器進,上大悅,曰:「殆天授也。」因授朝用紫府宣忠高士,薦其器於太廟,加勛祿米百石。
十一月,進陶仲文為忠孝秉一真人,領道教事。尋加少保、禮部尚書,又加少傅,食一品俸。
二十年(辛丑,一五四一)春正月,逮繫御史楊爵下詔獄。爵上言曰:「君人者奉天安民,而使之各得其所也。今饑民顛連無告,委命溝壑,而土木之工十年不止。又重委部臣,遠建雷壇,以一方士之故,朘民膏血,民何以得其所哉?執左道以惑眾,聖主所必誅。今異言異服,列於廷苑;金紫赤紱,賞及方術。保傳之位,坐而論道。非極天下之選,不足以當此貴,而畀之迂怪之徒,名器之濫,至此極矣。陛下以天縱之聖,為上天元子。若遠宗帝道,近守祖法,則和氣致祥,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安用此邪佞之術,列諸法禁之地,而藉之以為福哉?古人有言:『君聖則臣直。』若震之以天威,加之以危禍,如往年楊最,言出而身即死,近日羅洪先等以言罷黜,國體治道,所損實多。臣恐忠藎杜口,則讒諛交進,安危休戚,無由以見,而堂陛之近,遠於萬里矣。」疏入,帝大怒,命鎮撫司長繫之。
二十二年(癸卯,一五四三)春二月,段朝用下獄論死。初,朝用以黃白朮結郭勛干進,久之技窮。勛有罪繫獄,脅索勛賂,捶死勛家廝役張瀾,復上疏瀆奏。帝怒,收送法司論死。
宮婢楊金英等謀弒伏誅,帝曰:「朕非賴天地鴻恩,遏除宮變,焉有今茲!朕晨起至醮朝天宮七日。」醮之日,白鶴四十餘翔空中,群臣賀。
二十三年(甲辰,一五四四)冬十月,大同邊卒獲叛人王三,上曰:「叛惡就擒,固義勇之效力,實神鬼有以默戮之。」加秉一真人禮部尚書,陶仲文為少師,餘如故。前此大臣無兼總三孤如仲文者。
二十四年(乙巳,一五四五)三月,建祈年醮朝天宮。
秋八月,永和王知燠獻白鹿上壽,遂告鹿瑞於太廟。是時,上重箕仙。箕下,亦命有司掩骴骼,出故御史楊爵、給事中周怡、工部郎中劉魁詔獄。皆從之。爵、怡、魁甫出三日,吏部尚書熊浹諫止箕仙,復逮獄如故。浹乞休,命錦衣衛遣校尉送原籍為民。
二十五年(丙午,一五四六)秋七月,久雨,上曰:「鹿瑞龜祥,洊呈去歲。今朕辰日近,醴泉復出承華,雖聖賢不恃以怠也,而不可不敬謝。其自二十五日至八月望舉謝,停封貢事,毋慢!」八月,加封陶仲文伯爵,仲文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支大學士俸,任一子尚寶司丞。
二十九年(庚申,一五五0)夏四月,加封陶仲文恭誠伯。先是,春不雨,上以問仲文,仲文曰:「疑有冤獄。」時楊武知縣王濂以罪坐絞,子策走京師,誣巡撫胡纘宗私隙,故入人罪。述纘宗《迎駕詩》有「穆王八駿空飛電,湘竹英、皇淚不磨」為詛咒。上怒,逮訊久不決。至是,因仲文言釋之。是夜,漏下四鼓,大雨。明日,傳旨封仲文,賜誥,歲祿一千二百石。
三十年(辛亥,一五五一)夏五月,復事鎮鹵法壇。先是,帝從陶仲文請,設立符鎮鹵法壇,嚴事之,曰:「褫鹵魄,勿窺我邊圉。」至是,帝以馬市成,諳達款塞,欲撤之。忽報鹵有異謀,帝諭群臣曰:「朕於十九日欲撤鎮鹵法壇,二十日即有警報。玄威所至,亦不可忘。」遂益敬事之。冬十月,邊吏獲叛人哈舟兒、陳通事,禮部上言:「二逆就擒,實賴玄貺所致,至宜告謝雷霆洪應壇,行獻俘禮。」從之。
三十一年(壬子,一五五二)二月,太上道君誕辰,建醮永壽宮九日。三月,詔修太和山玄帝宮。
三十三年(甲寅,一五五四)秋七月,命駙馬都尉鄔景和、安平伯方承裕、吏部尚書李默、禮部尚書王用賓、左都督陸炳、吏部左侍郎程文德、禮部左侍郎閔如霖、吏部右侍郎郭樸、吳山並直西內,撰《玄文》。景和以不諳玄理,辭免。俄以金幣賜玄修諸臣,猶及景和。景和自疏無功,辭,願洗心滌慮,效馬革裹屍之報。帝怒曰:「景和故出不詳語,當擬怨訕律。」乃革爵安置崑山。時諸臣覬撰玄營進,景和獨不屑直贊。
夏四月,舉祀高玄大典,止封停刑。工部尚書趙文華乞歸,以病請。上方修詳細,禁奏疏,尤諱言疾。疏入,觸上怒,罷。
三十五年(丙辰,一五五六)夏四月丁巳,命翰林院侍讀嚴訥、修撰李春芳並為翰林學士,右春坊右中允董份直西內撰玄。自是詞臣多捨本職,往往求供奉,希進用。九月,廢徽王載埨為庶人。王善伺上意,上宮中有需,王輒先時獻。道者南陽梁高輔年八十餘,手甲長數寸,善導引。王厚遇之,進之上,拜散人。高輔謹,有所賜予皆辭。王使人求謝,不能應。王故煉女癸服之,上亦需此。高輔馳求,王不與。而王方自恣,興土木,詐稱張世德,自走南京市美女。事聞,奪爵幽鳳陽,王聞之,自殺。
是歲,上睿皇帝道號三天金闕無上玉堂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聖尊開真仁化大帝,獻皇后號三天金闕無上玉堂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聖母天後,孝烈皇后號九天金闕玉堂輔聖天後掌仙妙化元君。上自號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後加號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玄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再號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
三十六年(丁巳,一五五七)冬十月,玄岳諸山獻紫芝。已而總督胡宗憲、巡撫阮鶚、御史路楷等相繼上者,不可勝計。
三十七年(戊午,一五五八)夏四月,總督胡宗憲獻白鹿。五月,復獻白鹿於齊雲山,帝曰:「一歲二瑞,天眷也。」命告謝玄極殿、太廟。以宗憲忠敬,升一級,百官表賀。
秋七月,禮部類進四方獻芝,凡千八百六十有四,詔更求廣徑尺以上者。
三十八年(己未,一五五九)六月,以陶世恩為太常寺丞。世恩以陰曆尚寶少卿,為言官所列奪官。至是,仲文乞復子原職,帝命改為太常寺寺丞兼道錄司右演法。是時仲文請假還里,帝下璽書褒諭之,遣錦衣千戶一人護歸仍。賜白金彩繒以示眷懷,令有司歲時存問。
三十九年(庚申,一五六0)二月,浙江總督胡宗憲上汪直獄,上曰:「玄祐也。」命告玄極殿,而論宗憲功有差。已而宗憲獻芝草五、白龜二。上悅,賜金帛金彩鶴衣一襲。禮部請謝玄告廟,許之。不數日,白龜亡,上曰:「天降靈物,朕固疑處塵寰不久也。」
十一月,秉一真人陶仲文死。仲文習祈禳術得倖,賜坐,稱為師。然亦小心,憚帝威嚴,不敢他有所乾。列爵五等,死諡榮康惠肅,以伯禮葬。隆慶初,奪爵,籍其家。
四十年(辛酉,一五六一)二月,分遣御史王大任、姜儆、奚鳳等往天下訪求仙術異人及符篆秘方諸書。
十一月,禮部奏四方進芝凡七百六十九本,命採五色盈尺者。淮王獻白雁二,賜金幣,帝曰:「天降祥羽,其告廟。」
四十一年(壬戌,一五六二)三月,萬壽宮成。宮災於四十年十一月,不三月而告成。宮中有壽源、萬春、太玄、仙禧諸殿,極其宏麗。上悅,加大學士徐階等秩有差。
夏四月癸酉,方士鄠縣王金進五色龜、靈芝,授太醫院御醫,命成國公朱希忠告廟,表賀。壬寅,大學士嚴嵩免。初,方士藍道行以箕幸,上故有所問,密封使中官至箕所焚之。不能答,則咎中官穢。中官乃合方士,啟示而後焚之,每答具如旨。上問:「今天下何以不治?」對曰:「賢不竟用,不肖不退耳。」則問其賢否,對曰:「賢如徐階、楊博,不肖如嵩。」上心動。會御史鄒應龍劾之,上曰:「人惡嚴嵩久矣。朕以其贊玄壽君,特優眷。乃縱逆子負朕,其令致仕。」已而上思嵩贊玄功,意忽忽不樂,諭徐階欲傳位,退居西內,導祈長生。階諫,上曰:「必皆仰奉上命,闡玄修仙乃可。有再言嵩者,並鄒應龍斬之。」嵩知上意,密賂左右發道行怙權及矯稱玉詔諸不法事,竟以妖言律論死。
秋七月,內苑獻嘉禾一莖三穗者、兩穗者三十有一。群臣賀。
十二月辛酉,甘露降顯陵松上,守備太監張方、奉祀都督僉事蔣華等以進,上悅,告郊廟。
四十二年(癸亥,一五六三)夏四月,嚴嵩上《祈鶴文檢》及《法秘》。嵩罷,歸至南昌,延道士藍田玉等為上醮鐵柱觀,田玉因以所藏《召鶴符驗法書》附奏,嵩、田玉皆賞賚有差。
秋八月,御苑龜生卵者五。巡撫湖廣都御史徐南金獻白鵲,言出自景陵,群臣表賀。
四十三年(甲子,一五六四)三月,妖人李應乾等伏誅。應乾居河南之濟源,一目微眇,兩手涅「日」、「月」字,懷、衛間不逞者多附之。陰鑄印章數百,太白旗數十,付徒眾為符驗,約四月八日起兵。時山東、宣、大、真、順諸處妖人尤眾,互相煽結。而呂某者,潛入京,以白社法惑眾,陰結無賴千餘人。其黨有以偽告身二帙,辟穀藥餌一裹,首告大學士徐階者,緝獲鞫實奏聞。應乾匿山西,久之乃獲,俱伏誅。
五月乙卯,桃夜降於御幄,左右雲其空墮。上喜,修迎恩典五日。
丙辰,桃復降。是夜,白兔生二子。上益喜,謝玄、告廟。頃之,壽鹿亦生二子,群臣表賀。上以奇祥三錫,手詔答之。
四十四年(乙丑,一五六五)春正月,帝不豫,帝注意玄修。先是,王大任奉命陝西、湖廣,招至方外士王金等,能合內養諸藥。姜儆奉命江西、廣東,亦得能通符法者還。復命,俱授翰林侍講。儆不自安,乞還里。大任仍在朝,不為翰林所齒。上雖修玄西內,而權網總攬。夜分至五鼓,猶覽決章奏。自王金等以修煉幸,與陶仲文子世恩希求恩澤,乃偽造五色靈龜、靈芝,以為天降瑞征。又與陶仿、劉文彬、申世文、高守中偽造《諸品仙方》、《養老新書》及以金石藥進御。其方詭秘不可辨,性燥熱,非《神農本草》所載。帝服,稍稍火發,不能愈。然仿竟得遷太醫院使,世恩太常寺卿,金太醫院御醫,文彬太常寺博士。
三月,方士熊顯、趙添壽各進《法書》數十冊,帝令留覽,賜冠帶、銀幣遣還。添壽又進《法秘》,乞留覽虛觀祈咒。
五月,方士胡大順、藍田玉等伏誅。初,有藍道行者,以方術見帝,帝頗信之。已而事敗,下獄死。胡大順者,故陶仲文徒也。亦以事敗,斥去。希復進用,乃偽造《萬壽金書》一帙,詭稱呂祖以箕授者。用黑鉛取白,名「先天玉粉丸」,命其黨何廷玉齎至京。時嚴世蕃已敗,乃資以賄,因道行徒藍田玉通內侍趙楹獻之。帝曰:「既雲箕書,扶箕者何在?」田玉等遽謂帝念之也,遂與羅萬象者,詐偽旨,征大順至京,更名胡以寧,薦於帝,具奏求圖書及建宮地。及至,則大順也。帝惡之。時宮中屢有氛孽,田玉等遂以為藍道行下獄,故至此。欲以動帝,帝頗惑之。以問徐階,階力言:「大順小人,不畏法紀,而田玉尤甚。且宮孽已久,恐非道行下獄所致。」帝悟,階又言:「田玉乃嚴世蕃黨,妄進白鉛,其意叵測。至妄傳密旨,罪惡尤重。」帝乃命收大順等下錦衣獄,獄具,帝猶欲寬之,復問階,階曰:「聖旨至重。若聽詐傳,他日夜半出片紙有所指揮,將若之何?」於是並楹論死。
八月,御幾及褥各得藥丸一,躬謝太極殿,告宮廟。
冬十月,戶部主事海瑞上言:「陛下即位初年,敬一箴心,冠履辨分。除孔廟之像,立敬聖之祠,瘞斥元世祖於國門之外。宦官外戚,悉奪其權,天下忻忻謂煥然更始。無何而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謬謂長生可得,一意修玄,土木興作。二十餘年不視朝政,法紀弛矣。數行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大內,人以為薄於夫婦。今愚民之言曰:『嘉者,家也。靖者,盡也。』謂『民窮財盡,靡有孑遺也』。然而內外臣工,修齋建醮,相率進香;天桃天樂,相率表賀。陛下誤為之,群臣誤順之。臣愚謂陛下之誤多矣,大端在玄修。夫玄修所以求長生也。堯、舜、禹、湯、文、武之為君,聖之至也,未能久世不終。下之方外士,亦未見有歷漢、唐、宋至今存者。陛下師事陶仲文,仲文則既死矣。仲文不能長生,而陛下獨何求之?至謂天賜仙桃、藥丸,怪妄尤甚。臣聞伏羲御宇,龍馬圖河;大禹隨山,神龜書洛。天不愛道,猶日月星辰昭布森列,焉可誣也。宋真宗獲天書乾裕山,孫奭諫曰:『天何言哉,豈有書也!』桃必採乃得,藥必搗乃成。茲無因而至,有脛行耶?云天賜之,有手授耶?然則玄修之無益可知矣。陛下玄修多年,靡有一獲。左右奸人,揣逆聖意,投桃設藥,以謾長生,理之所無,斷可見已。陛下誠翻然悟悔,日旦視朝,與輔宰、九卿、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君道之誤,置身堯、舜、禹、湯、文、武之域,使諸臣亦洗心數十年阿君之恥,置身臯、夔、伊、傅、周、召之列。內之宦官宮妾,外之陰恩敘勞,多有無事而官者。上之內廚內庫,下之寶物貨賄,多有無事而積者。諸臣必有為陛下言者矣。諸臣言之,陛下行之,在一節省間耳。官之侵漁,將之怯懦,吏之為奸,諸臣必有為陛下言者矣。諸臣言之,陛下行之,在一振作間耳。陛下為此,非勞也。民熙物洽,熏為泰和,陛下性中真藥也。道與天通,命由我立,陛下性中真壽也。此理之所有,可旋至立效。乃縣思服食不終之餌,鑿想遙興輕舉之方,切切然散爵祿、竦精神,求之終身而不得。大臣持祿外為諛,小臣畏罪面為順。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疏上,帝大怒,命逮繫瑞下鎮撫。
交城王表相得白兔於藐姑射山,撰頌以獻,賜金袞。
四十五年(丙寅,一五六六)春正月,上久病不痊,諭大學士徐階,欲幸承天,拜顯陵,取藥服氣。階奏止之。是年冬,帝崩於乾清宮,詔曰:「朕奉宗廟四十五年,享國長久,累朝未有。一念惓惓,惟敬天勤民是務。祗緣多病,過求長生,遂至奸人注惑。自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沒者卹錄,見監者即釋復職。」
穆宗踐阼,釋戶部主事海瑞於獄中,逮方士王金、陶仿、申世恩、劉文彬、高守中、陶世恩下詔獄,論死。
谷應泰曰:
宋臣李沆之言曰:「人主當知四方艱難,不則土木禱祠,次第並作。」而伊尹之訓太甲,亦曰:「酣歌恒舞,時謂巫風。」此皆豫大之良規,嗣王之炯戒矣。世宗起自藩服,入纘大統,累葉昇平,兵革衰息,毋亦富貴吾所已極,所不知者壽耳。以故因壽考而慕長生,緣長生而冀翀舉。惟備福於箕疇,乃希心於方外也。爰考初政,即設齋宮。及其末年,猶餌丹藥。蓋遊仙之志,久而彌篤,未有若斯之甚者也。
方其前星未耀,玄鳥方來,瑤筐誕祥,高禖有應,世宗信之,欣然以天神可降焉。於是命道士邵元節為致一真人,金銀象印,陪祀南郊,風雨靈壇,職司秘籙。而且祠神紅玉,分諮詔使;享天青爵,召視重華。雖黃帝憑五城以授神人,漢武寵文成以延方士,未為過也。繼又召真人張彥羽頁 ,設金籙大齋。則有白鶴降庭,卿雲捧日。去天尺五,幾於呼吸可通矣。
然元節身死,玉棺不來;彥羽頁 宅火,噀酒不滅。而世宗之意,冀遇其真。復召陶仲文者,拜為神仙高士。徐市既去,更用盧生;混康以還,復征靈素。即蓬萊之想愈殷,祈年之觀益麗矣。乃若旋風四繞,則行宮果災;疑獄初平,即春霖早霈。以至白鹿一雙,獻於浙地;紫芝千本,貢自荊州。又且云氣降於祈壇,綏桃來於御幄。比之建章宮中,芝房露掌;玉津園裡,幡節樓臺。以今准古,史不勝書,宜世宗之甘心於此也。雖其後段朝用下獄被戮,胡大順、藍田玉等以次伏誅,不過少翁牛腹致疑,新平玉杯得譴耳。而仲文死後,更訪異人,羈縻弗絕,一至此乎!
更可駭者,世宗清虛學道,不御萬機,奸嵩擅權,二十餘載。二世居深宮而趙高柄國,徽宗稱道君而蔡京專政。陰行蠱惑,吾無責焉。至於周瑯、鄭一鵬等諫之於前,楊爵、海瑞等爭之於後,而永嘉再相,同游撰詩;貴溪典禮,充壇監醮。豈王旦附會祥符,寇準依阿乾佑,為國大臣,淟涊宜爾耶!然而世宗初御,括毀佛金,燒除佛骨,海內喁喁,想聞聖學。而乃於佛則絀,於道則崇。崔伯深不事胡神,更奉天師;孔祭酒詆訶佛法,心存道黨。較長絜短,即二氏何擇也。究之金石燥烈,鼎湖既有龍升;王、陶論死,雲中不乏雞犬。語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又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吁!可慨也夫。
第五十三卷 誅岑猛
世宗嘉靖五年(丙戌,一五二六)夏四月,姚鏌督師討田州指揮岑猛。按:廣西諸土族,岑氏為大,自稱漢岑彭後。明初,元安撫總管岑伯顏以田州歸附。高帝嘉其誠,設田州府,令伯顏為知府。子孫世襲,三傳為岑溥。溥二子:長猇,次即猛。弘治六年,猇以失愛弒溥,土目黃驥、李蠻發兵殺猇。嗣位未定,而驥與蠻構釁。驥以猛奔梧州,督府奏以猛襲其父官。慮蠻方命,乃檄思恩知府岑濬以兵衛猛入田州。濬,猛族也,亦土官,兵力方雄兩江。洎至田州,李蠻拒猛不納,驥復以猛奔思恩,濬留之不遣。十一年,都御史鄧廷瓚檄濬歸猛,濬不從。以兵征之,濬始釋猛,督府納之田州,遂與濬仇釁。十五年十月,濬襲攻陷田州,偽以其族子洪守之,猛走免。十八年,都御史潘蕃奏發兵討濬,戮之,並誅洪。改思恩為流官知府,兼攝田州。降猛福建平海所千戶。正德初,猛賂劉瑾,得復為田州府同知,領府事。猛撫揖遺民,兵威復振,稍蠶食傍郡自廣。嘗自言督府,有調發,願立功,冀復故秩。督府使至田州,猛厚賂之,眾譽猛籍甚。會江西盜起,都御史陳金檄猛討之。猛兵大肆侵掠,所至民徒村落避之。賊平,金疏猛功,稍遷指揮同知。猛冀復知府秩,授官不愜初意,遂怨望驕蹇。督府使又不得曩者厚賂,多譛猛不法。猛亦持兵力,凌轢鄰府日甚。或言猛反者,都御史盛應期惴猛,冀得猛重賂,猛遂出不遜語。應期怒,疏猛反狀,請討之。未報,應期去,都御史姚鏌代,遽再疏請征猛,制曰:「可。」
至是,鏌遣都指揮沈希儀、張經、李璋、張佑、程鑒等五將軍帥兵八萬分道進,而令參議胡堯元為監軍,督之。九月,岑猛奔歸順州,知州岑璋誅之。初,猛聞大軍至,令其下毋交兵,裂帛書冤狀,陳軍門乞憐察之。鏌不聽,督兵益急。沈希儀擊斬猛長子邦彥,諸軍繼入,猛懼,謀出奔。猛婦翁岑璋,歸順州知州也。以其女失愛於猛,素憾之。欲乘間擒猛自為功,乃誘猛走歸順。
先是,軍門令諸土官,有能擒猛者,賜千金,爵一級,畀其半地;黨惡者,移兵誅之。又恐璋為猛婦翁,或黨猛,召希儀問計,希儀知璋以女失愛,故憾猛,對曰:「俟旬日,當得實以復。」希儀察其部下千戶趙臣者,雅善璋,乃召臣問曰:「聞岑璋與猛有隙,吾欲遣說之,藉令破猛如何?」臣曰:「璋多智善疑,直語之必不信,當以計說之。」希儀曰:「計將安出?」臣曰:「鎮安與歸順為世讎,督府往使人歸順,則鎮安疑;使人鎮安,則歸順疑。公今誠遣臣徵兵鎮安,臣迂道過璋,璋必詢故。臣為好,故以死泄漏其事,璋要領可得也。」希儀曰:「善。」乃遣臣往檄鎮安兵。臣過璋,璋果喜,迓臣曰:「久不見故人,今肯念我來耶?」臣默然,佯為不豫者。璋曰:「趙君有嗔乎?」臣曰:「感故人厚意,久契闊,故迂道來,何嗔也!」稍語,須臾,復歎息起,璋心疑之。明日,璋置酒款臣,臣愈不豫,若有沉思者。璋益疑,問故,曰:「軍門有意督我過耶?」臣曰:「無之。」璋曰:「鄰壤有所控訴,將逮勘耶?」臣曰:「無之。」璋挽臣臥內,跪叩之。臣澘然泣下,璋亦泣曰:「璋死即死耳,君何秘不告我?」臣乃曰:「托君肺腑,有急不敢不告。然今日非君死,即我死矣。」璋驚曰:「何故?」臣曰:「督府討田州,謂君猛婦翁,必黨猛,令我檄鎮安兵襲君。我不言君死;我言君必驟發,為自脫計,即我泄漏機事矣,必我死。奈何?」璋頓首謝曰:「君實生我,君不言,我赤族不悟。猛取吾女讎視之,吾何暱焉。吾欲殺猛久矣,無間也。」臣曰:「君心如是,盍自列督府,匪直免禍,功有藉也。」璋遂強臣稱疾,留傳舍。亟遣人馳詣希儀所告變,陳猛反狀。恐連及,願擒猛自效。希儀許之,遂陽使使追臣返,以其事白鏌。鏌喜,乃不備璋。
岑猛子邦彥,守工堯隘。璋以姻故,遣兵千人助之,實為間。邦彥欣然納之。璋則遣報希儀曰:「已遣千人為內應矣。衣別有識,幸勿加戮。」希儀許之。及戰,歸順兵先呼敗惑眾。田州兵驚潰。希儀斬邦彥。猛欲奔,璋使人招之,曰:「事急矣。願主君走歸順,三四夕可達安南,再圖興復耳。」猛倉卒無所之,又以姻故,遂佩印走歸順。璋佯涕泣迎之,處猛別館,盛供張,列侍美女。地邃僻,左右無一田州人。璋日詭猛曰:「天兵退矣。」又曰:「天兵聞君走交南,不敢輒加兵交南境,遣使詣督府,請進止也。」猛喜不疑。
胡堯元與諸將見希儀已破隘,欲攘其功,頗聞猛走匿璋所,遂以兵萬人搗歸順。璋亟遣人持牛酒犒師境上,而自來見諸將,頓首謝曰:「猛敗,昨越歸順,欲走交南。璋邀擊之,猛目被流矢南走,不知所之。急之,恐入交南,連逆賊為變。幸緩五日,當捕致之。」堯元等許之。璋歸,復詭猛曰:「天兵已退。非陳奏,事不白。為君草封事,令人上之,如何?」猛曰:「固所願也。」乃為疏,令猛出印印之。璋得知猛寘印所,乃置酒賀猛。樂作,持鴆酒一盂,獻曰:「天兵索君急,不能庇也,請自為計。」猛大怒,罵曰:「悔墮此老奸計也。」遂飲鴆死。璋斬其首,並所佩印,遣使間道馳詣軍門,上之。諸將聞之,引還。
猛三子,長為邦彥,既敗死。次邦佐、邦相,出亡。邦彥側室子曰芝,方襁褓,匿民間。諸惡目韋好、陸綬、馮爵俱被擒斬,惟盧蘇、王受未授首。捷聞,論功行賞,鏌請置流官治之,事下兵部覆奏,從之。
六年(丁亥,一五二七)五月,盧蘇、王受反。有自右江來者,言:「岑猛實不死,糾安南莫氏入寇,陷思恩矣。藩省旦暮當不保。」於是靖江諸宗室倉皇出奔,人情惶懼。藩臬諸司素銜姚鏌者,又倡言:「猛實未死,鏌為歸順所紿。」御史石金聞之,遂劾鏌:「攘夷無策:輕信罔上。圖田州不得,並思恩而失之。」帝大怒,落鏌職,以王守仁代之。先是,鏌上言:「田州遺黨復叛,再乞集兵剿捕。軍興錢穀,相應議處。」帝命動支廣東司府帑庫金錢,不得自分彼我,致悞事機。至是,守仁未至,鏌候代。偵知思恩未陷,欲徵兵擒蘇等自贖。乃征廣西諸司議事,而銜鏌者紿郵吏,發檄交誤,各以檄誤不至。鏌竟不獲集兵而去。
七年(戊子,一五二八)春正月,王守仁將至田州,調集湖兵數萬人南下,諸土目皆憚之。守仁乃自弢晦,示以無事。及南抵寧,見盧蘇、王受勢熾,度不可卒滅,乃使人招諭,使來輸罪。會有造浮言誑蘇、受欲取其賂者,蘇、受疑懼不即來。守仁遣使慰諭之,且與之誓。蘇、受言來見,必陳兵衛。又欲易軍門左右祗候,皆盡以田州人。守仁許之,蘇、受乃期日來見,盛兵自衛。守仁數罪棰之,蘇、受衷甲受棰,已而諭歸俟命。守仁乃上疏言:「思、田久苦兵革,民間已不勝。況田州外捍交址,縱使克之,置流官,兵弱財匱,恐生他變。岑氏世有功,治田州,非岑氏不可。請降田州府為田州,官猛子邦相為判官,以盧蘇、王受為巡檢。別立思恩府,設流官統之。」帝皆從焉。乃命邦相歸田州,盧蘇等各之官,田州以寧。守仁復薦布政使林富為巡撫都御史,張佑為總兵官鎮廣西,守仁乃往南寧。
三月,王守仁檄盧蘇、王受等攻斷藤峽八寨盜賊,盡平之,兩江底定。守仁上言,盛稱蘇、受等功,大獲賞賚。時兵部侍郎張璁及桂萼言守仁處田州非是,上頗疑之。
十三年(甲午,一五三四)秋九月,巡檢盧蘇殺田州判官岑邦相。先是,林富代王守仁為提督,奏言:「思恩改設流官,二十年兵不得罷,田州決非流官所能控御。」竟主守仁前議,降田州為州治,
以邦相為判官。命副總兵張佑鎮之,許以二年而代。時邦相年十五六,張佑兒子畜之。盧蘇自矜功大專橫,邦相不能平,遂有隙。會張佑將代去,望邦相厚賂已。邦相賄之不滿意,佑遂與盧蘇比,欲沮奪邦相。乃購得邦彥子芝,育之別所。邦相時時欲殺芝,佑不果代,留鎮庇芝,得免。尋佑中邦相毒,卒。芝奔梧州,督府都御史陶諧畜之。
至是,盧蘇遣其黨刺邦相不克,邦相與土目羅玉等伐盧蘇。事覺,蘇伏甲擒斬羅玉。遂劫諸土目攻邦相,執而殺之,燔其屍。賂陶諧,言:「邦相病死無後。」乃立芝,遣歸田州。於是猛仲子邦佐爭立。而鄰府諸土官皆不平盧蘇弒主也,合兵助邦佐攻田州,入之,蘇走免。亂復大作,兩江震駭。諧遣人諭諸土官曰:「邦相實病死,盧蘇何與?而爾等自相殘害也。」亡何,諧以憂去,都御史潘旦、蔡經相繼代,皆曰:「思、田苦兵革久矣。朝廷今復以盧蘇故,興問罪之師,征伐當何時已乎?」朝議下核實,副使葉俛、參議陳大珊曰:「盧蘇稱亂弒主,罪安可盡赦也!縱宥之不誅,當以上聞,令立功贖罪耳。」經不聽,上言:「邦相不孝,奪其母田,又虐殺其部下,盧蘇因眾怨殺之。」朝廷遂置蘇不問,仍官芝等如故。於是兩江土官聞之,莫不解體。
谷應泰曰:
田州為粵西南徼,蠻瘴荒裔,不足重輕。後失安南,議者稍稍視田州為南海外屏,欲寄重焉。岑氏世守田州,自弘治六年,岑猛父膏逆鑕,身逼強鄰,間關奔走,存邢遷衛,朝廷視猛恩至渥也。至十八年,岑濬始懸首藁街。正德中,岑猛始克復舊業。黎子《式微》,重耳《河水》,猛身扞天朝,不忘舊德,分固應爾。
而乃晉惠入絳,遽絕秦關;衛毀廬漕,坐觀齊亂。猛之單騎棄軍,仰藥逆旅,天亡之矣。然猛桀驁性成,反形未見,追兵四集,猶飭下勿交鋒。裂帛書冤,上狀軍門,亦云哀已。而雲夢陳兵,決收韓信;陳平奏詔,竟斬舞陰。姚鏌輕於討賊,重於受降;信於請兵,疑於對壘。猛既冤死不白,鏌亦功名不終。猛負國恩而身殛,鏌貪軍功而官奪。天道好還,適相當也。
至盧蘇、王受之反,釁本姚鏌,失又似由新建。蓋新建憐田、恩厭苦兵革,曲撫盧、王。立岑氏之後,設田州之官。陰假戰功,陽羈蘇、受。而所舉張佑,貪賄比匪,種禍岑族。張佑既隕邦相之毒,邦相旋膏蘇、受之戈。沈、王構惡,義真必棄關中;鍾、鄧相傾,姜維幾反蜀道。新建寄托不終,識者微有憾焉。
而繼佑來督者,陶諧也。邦相賊殺鎮臣,朝廷寢而不問;蘇、受執殺州主,大臣陽言病亡。夫天南末郡,不知天子;寵靈式憑,皆懸督府。張佑索裘不與,拘執唐侯;陶諧寶賂亟行,遂黨莒僕。處置舛錯,刑賞乖張,貽笑蠻方,損傷國體,君子知明網不振,先在遠夷矣。
要之,姚鏌之非,在於捕反太急,而貽謀者,索賄之盛應期;陶諧之罪,在於有賊不討,而貽謀者,亦索賄之張佑。官務賄章,邊釁日急。故皇甫安邊,奏免墨吏;奉仙載寶,僕固稱兵。好利亡國,好色亡身,古今龜鑒,蓋不誣矣。
第五十四卷 嚴嵩用事
嘉靖十五年(丙申,一五三六)冬十二月,以南京吏部尚書嚴嵩為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時禮部選譯字諸生,嵩至,即要貨賄已。而苞苴過多,更高其價。御史桑喬列其狀,請罷黜之。嵩乃疏辨求免,帝曰:「卿所云『為人臣於今日,卒皆觀望禍福,必使人主孤立自勞』。此言已盡,但盡心翼贊,以副簡任,不必復辭。」嵩意得甚。給事中胡汝霖復劾其:「穢行既彰,招致論列。不得飾辭自明,以傷大體。」帝乃令「以後大臣被劾,宜自省修,勿得疏辨」。嵩懼,益為恭謹以媚上。
十六年(丁酉,一五三七)秋九月,禮部尚書嚴嵩劾應天試官,「品騭文字不書名,大不敬」。大學士夏言又謂:「策以戎祀為問,多譏訕語,當寘於理。」遂命官校逮繫典試官江汝璧、歐陽衢下詔獄。其提調官孫懋、楊麒、何宏、沈應陽俱命南京法司即訊。同試官舒文奎等,各行所在巡按即訊。貢士不得應試南宮。
十一月,嚴嵩摘廣東試錄有:「體存故可以厚本,用利故可以明微,厚本故可以合同,明微故可以鼓舞等語,參錯不經;飛衛、紀昌道遇交射及黃郊紫微碧虛子之問答,詭異尤甚;且《中庸》、《畢命》二篇,不道口指,俱戾體格。」帝怒,命監臨餘光法司鞫問。提調陸傑、余鑒,監視蔣淦、鄒守愚,巡撫、都御史鞫問。試官王本才等,各巡按官鞫問。貢士不得赴試南宮。
十七年(戊戌,一五三八)夏五月,通州致仕同知豐坊上言:「請復古禮。尊皇考獻皇帝廟號稱宗,以配上帝。」下禮部集議,嚴嵩上言:「萬物成形於秋,故王者秋祀明堂,以父配之。自漢武迨唐、宋諸君,莫不皆然,主親親也。若稱宗之禮,則未有帝宗而不祔太廟者,恐皇考有所不寧。」帝悅。已而嵩復阿上旨,請「尊文皇帝稱祖,獻皇帝稱宗」。上從之。乃尊太宗文皇帝為成祖,皇考獻皇帝為睿宗,配上帝,詔天下。
十八年(己亥,一五三九)二月,景雲見,夏言、顧鼎臣以聞。嚴嵩請帝御朝受群臣賀,嵩乃作《慶雲賦》及《大禮告成頌》上之,詔付史館。帝南幸,嚴嵩從,賞賚優渥,與輔臣等。嵩以桑喬、胡汝霖故,慚且恨,因於帝前以他事自白,且激怒帝。
十九年(庚子,一五四0)春正月,巡按雲南御史謝瑜上言:「嚴嵩為桑喬所劾,不自咎責,反謂贊議明堂、扈蹕南幸,為諸臣所嫉,將以揚已功,激聖怒,箝眾口。且臣以嵩之可論,難以枚數。選譯字諸生,通賄無算;宗藩有所陳乞,每事征索,故王府胥吏交代,動以千計;至於齎詔官役,去索重賄,旋索土物;收買內外童子,充斥家庭,豈宗伯大臣所為乎?嵩不以此自省,而巧佞誣罔,何奸邪無賴至此也!」不報。
二十年(辛丑,一五四一)秋七月,交城王絕,輔國將軍表柚謀襲之,遣校尉任得貴至京,以黃白金三千兩賂嚴嵩,復賂儀制司令史徐旭及王府科胥人,皆受焉。嵩乃題覆從之。東廠邏卒執其籍以聞,下法司問。受賂者皆戍邊,嵩無恙。既而永壽共和王庶子惟燱,與嫡孫懷(火善)爭立,以白金三千賂嵩,亦受之,為覆允。永壽莊僖王妃遣人擊登聞鼓奏訴,於是御史葉經劾嵩貪狀,乞賜敕正。嵩急歸誠於帝,帝憫之,乃曰:「表柚、惟燱襲爵應否行,所司勘之,嵩安意任事,勿以介意。」
二十一年(壬寅,一五四二)夏六月,大學士夏言罷。言與嚴嵩同鄉,稱晚進。以議禮驟貴,嵩謹事之,言不為下。時嵩為禮部尚書,初見寵信。欲入閣,而言阻之,遂有郄。會言坐失旨當罷,呼嵩與謀。而嵩已造上所幸秉一真人第,謀掎言。言覺之,囑所善者劾嵩。時上已心愛嵩,攻益力,上益憐之。上在西苑齋居,許入直諸貴人得乘馬。言獨用小腰輿以乘,上怪之,勿言。會上不欲翼善冠,而御香葉巾,命尚方仿之,制沉水香為五冠,以賜言及嵩等。言密揭謂:「非人臣法服,不敢當。」上大怒。嵩於召對日,故冠香葉,而冒輕紗於外,令上見之。上果悅,留嵩慰諭甚至。因泣訴言見凌狀,上怒,即下敕逐言。科、道官以失職不糾,降調奪秩者七十三人。
秋八月,以禮部尚書嚴嵩為武英殿大學士,參預機務,仍掌部事。吏科都給事中沈良材、御史童漢臣等首論嵩奸污,不當乘君子之器。南京給事中王煜、御史陳紹等復論嵩並及子世蕃「同惡相濟,關通苞苴,動以千百計」。嵩疏辨乞休,帝優詔百餘言慰留之。賜嵩銀記曰「忠勤敏達」。賜其家藏壐書之樓曰「瓊翰流輝」,奉玄之閣曰「延恩堂」,曰「忠弼」。
冬十月,給事中童漢臣、伊敏生、喻時等再上疏論嚴嵩。巡按四川御史謝瑜上言:「堯、舜相繼百四十年,誅四凶。而陛下數月之間,轉移之頃,四凶已誅其二,如郭勛、胡守中。而其二則張瓚、嚴嵩是也。請陛下奮乾斷,亟譴之,以快人心。」於是嵩復上疏乞罷,帝慰諭留之。已而謝瑜、童漢臣俱以他事謫去。
二十二年(癸卯,一五四三)夏四月,嚴嵩解部事。嵩既入內閣,竊弄威柄,內外百執事有所建白,俱先白嵩許諾,然後上聞。於是副封苞苴,輻輳其戶外。大學士翟鑾位望先嵩,而勢實不競,遂至不相能。給事中周怡上疏論之,語多侵嵩,疏入,下獄。已而鑾以二子幸第,削籍去。
秋九月,逮山東巡按御史葉經廷杖死。初,經劾嚴嵩受表柚、惟燱賂,嵩銜之。及經監山東鄉,試嵩摘試錄中有諷上語,激帝怒,逮之至京,杖闕下死。布政使陳儒以下皆遠謫。自是中外益側目畏嵩矣。
二十三年(甲辰,一五四四)秋八月,以吏部尚書許讚、禮部尚書張璧為文淵閣大學士。嚴嵩事取獨斷,不相關白。讚論之,嵩乃上言:「獨蒙宣召,於理未安。往歲夏言惡與郭勛同列,以致生隙。夫臣子比肩事主,當協恭同心,不宜有此嫌異。今諸閣臣凡有宣召,乞與臣同,如祖宗朝蹇、夏、三楊故事。」嵩蓋欲示厚同僚,且明言妒也。
二十四年(乙巳,一五四五)夏五月,出南京吏部考功郎中薛應旗補外職。初,嚴嵩入內閣,南京給事中王煜首劾嵩,於是言者踵至,嵩恨之。是春大計京官,嵩令所私尚寶丞諸傑移書應旗,使黜煜。應旗執傑使並其書,白尚書張潤,欲以奏聞。潤止之,釋其使。而傑先為南京兵部主事,有貪聲。於是尚書潤及都御史王以旗並黜之。常州守符驗,故留臺御史也,亦在所黜,嵩乃嗾御史桂榮劾應旗「以私怨黜本郡守」,謫補外。
十一月,許讚削籍去。
十二月,復召夏言入閣。自嚴嵩入相,同事者多罷去,嵩獨相。以太廟工成,加太子太師。後帝微聞其橫,厭之。於是詔起夏言,言至,盡復其原官,且加少師,位在嵩上。言凡所擬旨,行意而已,不復顧問嵩。嵩亦唯唯,雖斥逐其黨,不敢救,心甚恨之。是時嵩子世蕃為尚寶司少卿,通賂遺,且代輸戶轉納錢穀,多所脧削。言知之,欲以上聞。嵩懼甚,挈世蕃詣言求哀。言稱疾不出,嵩賂其門者,直走言榻下,及世蕃長跪泣謝,言遂置不發,嵩父子愈恨之。會御史陳其學以鹽法論都督陸炳,言擬旨令陳狀。炳等造言請死,有所進橐,皆長跪而解。嵩知之,日與謀傾言,言不悟。上左右小璫來,言恒僕視之。詣嵩,必執手延坐,持黃金置其袖中,故璫輩爭好嵩而惡言。上或使夜瞰嵩、言,言多酣寢。嵩知之,每夜視青詞草。初,言與嵩俱以青詞得倖。至是,言已老倦,思令幕客具草,不復簡閱,每多舊所進者,上輒抵之地,而左右無為報言。嵩則精其事,愈得倖。言以是益危。
二十六年(丁未,一五四七)秋七月,以尚寶司少卿嚴世蕃為太常寺少卿,仍掌尚寶司事。世蕃納賄日盛,嵩憚夏言知之,乃疏遣世蕃歸。帝特命馳驛往還,世蕃益橫。
二十七年(戊申,一五四八)春正月,夏言罷。嵩既忌言,都督陸炳亦怨言持已,陰比嵩圖之。會都御史曾銑議復河套,言主之。而嵩則極言其不可,語頗侵言。及言請給誓劍,得專戮節帥以下,上亦稍稍惡之。會澄城山崩裂,又京師大風,上益疑。以套議問嵩,嵩因詆言「擅權自用」。及退,復上疏劾銑「開邊起釁」,言「雷同誤國」。並自求去甚力。上溫旨留嵩,而切責言。於是吏部尚書聞淵、禮部尚書費寀、左都御史屠僑皆謂言誤國。帝乃命緹騎捕銑至京,因盡奪言師傅,俾以尚書致仕。
三月,殺都御史曾銑。銑既被逮,嚴嵩復令仇鸞訐之。刑部侍郎詹瀚、左都御史屠僑、錦衣衛都督陸炳阿嵩意,謂銑行賄夏言,論斬,棄西市。
冬十月,殺大學士夏言。先是,言既歸,舟至丹陽。復就逮至京,上疏極陳為嚴嵩所陷。帝不聽。刑部尚書喻茂堅等據曾銑律以請,而謂言實當「入議」所謂「議貴」、「議能」者。帝怒,責茂堅等阿附言。值居庸報警,嵩復以開釁力持,竟坐與銑交通律,棄西市。言既死,大權悉歸嵩矣。
十二月,給事中厲汝進劾嚴嵩及子世蕃奸惡,謫為典史,尋以大計削籍。
二十八年(己酉,一五四九)五月,杖給事中沈束於闕廷。初,大同總兵周尚文屢立邊功,卒,其家奏求卹典。不報。沈束上疏請卹尚文,語侵嚴嵩。嵩恚,乃下束法司訊鞫。法司論贖刑上,嵩恨未泄,仍予廷杖,長繫鎮撫司。
二十九年(庚戌,一五五0)夏六月,以仇鸞為宣大總兵。鸞坐廢已久,以重賂嚴世蕃得之。
八月,加嚴嵩上柱國。嵩力辭,謂「人臣無上」,引郭子儀不敢當尚書令為比。帝悅,進嚴世蕃為太常寺卿,仍行尚寶司事。奄答薄都城,令人持書入朝求入貢,言多悖嫚。上召嚴嵩及禮部尚書徐階於西苑,曰:「事勢至此奈何?」嵩曰:「此窮寇乞食耳,毋足患。」帝曰:「何以應之?」嵩無以對。乃命階集群臣議,司業趙貞吉抗言其不可,帝壯之。予金五萬,募戰士。而敕中無督戰語,不得統攝諸將。因謁嵩,嵩故與貞吉有郄,辭。貞吉怒,會通政趙文華趨入,謂曰:「公休矣!天下事當徐議之。」貞吉愈怒,罵曰:「汝權門犬,何知天下事!」叱守門者,嵩大恨。已而貞吉單騎出城,遍諭諸營將,諸將皆感奮。而大將軍仇鸞獨難之。比復命,嵩謂貞吉狂誕,且追論其申理周尚文、沈束非是,廷杖,謫嶺南。
殺兵部尚書丁汝夔。初,奄答薄都城,嵩授汝夔計。謂:「地近喪師難掩,當令諸將勿輕戰,寇飽自去。」諸將固怯戰,輒相謂曰:「有禁勿戰。」故民間歸罪汝夔。及被逮,嵩恐露前畫,紿曰:「毋慮吾為若地。」汝夔信之,弗自辨。臨刑,乃大呼曰:「賊嵩誤我!」遂棄市。
冬十二月,帝以奄答故,詔群臣令人人盡言。刑部郎中徐學詩上言:「外攘之備,在急修內治;內治之要,貴先正本原。今大學士嵩,位極人臣,貪瀆無厭,內而勛貴之結納,外而群小之趨承,輔政十年,日甚一日。釀成敵患,其來有漸。而嵩泄泄自得,謬引『佳兵不詳』之說,以漫清問。縱子世蕃,受失事李鳳鳴金,使任薊州總兵。又受郭琮金,使補漕運。私徒南還,輜車數十乘,軿車四十乘,潞河樓船十餘艘,貯載而歸,悉假別署封識,以誑道路。嵩謀已得,如君父何?今士大夫語嵩父子,無不歎憤,而莫有一人敢抵牾者,誠以內外盤結,上下比周,積久而勢成也。世蕃狡鷙,擅執父政。凡諸司奏請稍涉疑畏者,必關白然後上聞。蓋嵩之機械足以先發制人;利勢足以廣交耳目;乘機構隙足以示威脅眾;文詞便給足以飾非強辨;精神敏給,揣摩巧中,足以趨避利害;而彌縫闕失,私交密會,令色脂言,足以結歡當路,而緘奪人口。故凡諸論嵩者,嵩雖不能顯禍之於正言直指之時,亦必托事假人,陰中之於遷除考察之際。如給事中王煜、陳愷,御史謝瑜、童漢臣等,當時已蒙聖恩寬宥,今則安在?天下之人,視嵩父子如鬼如蜮,不可測識。痛心疾首,敢怒而不敢言者,誠畏其陰中之也。臣請亟罷嵩父子,以清本源。」疏入,帝謂其乘間報復,下鎮撫司拷訊,斥為民。
三十年(辛亥,一五五一)春正月,杖錦衣衛經歷沈錬於闕廷。初,奄答薄都城,求通貢,趙貞吉以為不可。錬在眾中,申貞吉旨不休。吏部尚書夏邦奇目之曰:「何小吏而言若是!」錬曰:「大吏弗言,故小吏言之。」已而上疏,請「以萬騎護陵寢萬騎護通州軍儲,而合勤王師邀擊其惰歸,必大捷」。是時大學士嵩用事,數寢格邊檄,不以上聞,故錬書奏不報。錬乃抗疏言:「嵩受國重任,貪婪愚鄙,不聞諮諏方略,治國安邊,惟與子世蕃為全家保妻子計。以朝廷之賞罰為已出,故人皆計嵩愛僧,不知朝廷恩威。」因曆數其十大罪,請戮之,以謝天下。詔以錬詆誣大臣,廷杖之,謫田保安。
三月,大計京官。嚴嵩授指吏部,中傷善類甚眾。以徐學詩劾已,削籍,並黜其兄中書舍人應豐。吏部奏上,帝察其枉,留之,然亦不問。
三十一年(壬子,一五五二)冬十月,御史王宗茂疏論嚴嵩負國大罪入。帝謂其狂率,謫平陽縣丞。
三十二年(癸丑,一五五三)春正月朔,日食,陰雨不見。巡按御史趙錦請罷嵩,以應天變。疏上,帝方以供奉青詞悅,嵩命逮繫錦衣獄,久之,削籍為民。
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上疏論嚴嵩十大罪、五奸,略曰:「方今在外之賊為奄答,在內之賊惟嚴嵩。賊有內外,攻宜有先後,未有內賊不去而外賊可除者。故臣請誅賊嵩,當在剿絕奄答之先。嵩之罪惡,徐學詩、沈錬、王宗茂等論之已詳。然皆止言貪污之小,而未嘗發其僭竊之大。去年春,雷久不聲,占云:『大臣專政。』夫大臣專政,孰有過於嵩者?又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過於嵩者?如四方地震與夫日、月交食之變,其災皆感應賊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覺。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怠且孤矣。不意陛下聰明剛斷,乃甘受嵩欺。人言不信,雖上天示警,亦不省悟,以至於此。
「臣敢以嵩之專政、叛君十大罪,為陛下陳之:我太祖高皇帝詔罷中書丞相,而立五府、九卿,分理庶政。殿閣之臣,唯備顧問、視制草,故載諸訓有曰:『建言設立丞相者,本人凌遲,全家處死。』及嵩為輔臣,儼然以丞相自居。挾一人之權,侵百司之事。凡府部題覆,先面稟而後敢啟藁。嵩之直房,百官奔走如市;府部堂司,嵩指使絡繹不絕。一或少違,顯禍立見。及至失事,又嫁罪於人。是嵩無丞相之名,而有丞相之權;有丞相之權,而無丞相之責。壞祖宗之成法,一大罪也。權者,人君所以統御天下之具,不可一日下移。嵩一以票本自任,遂作威福。用一人,即先謂曰:『我薦之也。』罰一人,則又號於眾,曰:『此得罪於我,故報之也。』群臣感嵩,甚於感陛下;畏嵩,甚於畏陛下。竊君上之大權,二大罪也。人臣善則稱君,過則歸已。今陛下苟有一善,嵩必令子世蕃傳於人,曰:『上故無此意,我議而成之。』將聖諭及嵩所進揭帖,刻板刊行為書,名曰《嘉靖疏義》,欲使天下後世謂陛下所行之善,盡出於彼而後已。掩君上之治功,三大罪也。陛下之令嵩票本,蓋取君逸臣勞義也。嵩何所取?而令子世蕃代票。又何所取?而約諸義子趙文華等群會而擬。題疏方上,滿朝紛然。既下,若合符契。如錦衣衛經歷沈錬劾嵩疏,發大學士李本擬旨。本即叩之世蕃,乃同趙文華自擬以上,此人所共知也。嵩既以臣而弄君之權,世蕃復以子而弄父之柄。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縱奸子之僭竊,四大罪也。邊事廢壞,皆原於功罪賞罰之不明。嵩為輔臣,欲令孫冒功於兩廣,故置其表姪歐陽必進為總督。朋奸比黨,將長孫嚴效忠冒功奏捷,遂升鎮撫。效忠告病,嚴鵠襲代,加升錦衣千戶。效忠、嚴鵠皆世蕃豢養乳臭子。冒朝廷之軍功,五大罪也。仇鸞總兵甘肅,以貪虐論革。世蕃乃受鸞重賄,薦為大將。後知陛下疑鸞,遂互相誹謗,以掩初跡。是通寇者逆鸞,而受賄引用鸞者,嵩與世蕃也。進不肖,蒙顯戮。引悖逆之奸臣,六大罪也。奄答犯內深入,《兵法》:『擊其惰歸。』嵩乃曰:『京、邊不同勢。敗子邊可掩,敗於京不可掩。且奄答飽自退耳。』故丁汝夔傳令不戰。及汝夔臨刑,而後知為嵩所紿。誤國家之軍機,七大罪也。刑部郎中徐學詩,以論劾嵩、世蕃,革任為民矣。又於考察京官之時,罷其兄中書舍人徐應豐。戶科給事中厲汝進,以劾嵩、世蕃,降為典史矣。嵩於考察外官之時,逼吏部削汝進籍。夫考察,巨典也。陛下持之,以激厲天下之人心;賊嵩竊之,以中傷天下之善類。亂黜陟之大柄,八大罪也。府、部之權,皆撓於嵩。而吏、兵二部,尤大利所在。將官既納賄於嵩,不得不剝削乎軍士;有司既納賄於嵩,不得不濫取於百姓。皇上雖累加撫卹,豈足以當嵩殘虐之害?臣恐天下之患,不在塞外而在域中。失天下之人心,九大罪也。先朝風俗淳厚,近自逆瑾用事,始一少變。至嵩為輔臣,守法度者,以為固滯;尚巧滑者,以為通材。勵節介者,以為矯激;善奔走者,以為練事。風俗之壞,未有甚於此者。壞天下之風俗,十大罪也。
「嵩有十大罪,昭人耳目。以陛下之神聖,而若不知者,蓋有五奸以濟之。嵩知知陛下之意向者,莫過於左右侍從,厚以賄結之。聖意所愛憎,嵩皆預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之左右,皆嵩之間諜,其奸一。通政司,納言之官,嵩令義子趙文華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世蕃先閱而後進,早為彌縫。是陛下之納言,乃嵩之鷹犬,其奸二。嵩既內外周密,所畏者,廠、衛之緝訪也。嵩則令世蕃籠絡廠、衛,締結姻親。陛下試詰嵩所娶者誰女,立可見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廠、衛既已親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嵩於進士之初,非親知不得與中書、行人之選。知縣、推官,非通賄不得與給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隸,其奸四。科、道雖入其牢籠,而部臣如徐學詩之類,亦可懼也。嵩又令子世蕃將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網羅門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
「夫嵩之十罪,賴此五奸以濟之。五奸一破,則十罪立見。陛下何不忍割一賊臣,顧忍百萬蒼生之塗炭乎?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二王,令其面陳嵩惡。或詢諸閣臣,諭以勿畏嵩威。重則置之憲典,以正國法;輕則論令致仕,以全國體。內賊去,而後外賊可除也。」
疏奏,帝怒其引用二王,命繫錦衣獄,詰訊主使者,繼盛曰:「盡忠在已,豈必人主使乎!」又問引用二王故,繼盛大言曰:「奸臣誤國,非二王誰不畏嵩者。」獄具,杖百,送刑部。尚書何鼇受嵩意,欲坐以詐傳親王令旨。郎中史朝賓曰:「疏中但云二王亦知嵩惡,原無親王令旨,三尺法豈可誣也!」嵩怒,降朝賓為高郵判官。侍郎王學益助成其說,竟坐絞繫獄。
二月,逮兵部郎中周冕下詔獄。初,楊繼盛劾嚴嵩父子,言及歐陽必進竄嚴效忠名,冒功濫擢事。必進上疏辨,請下兵部查核。世蕃乃自為題草,遣人遺武選司郎中周冕,欲冕依草上覆。冕奏之,略曰:「臣職司武職,敢以冒濫軍功一事為陛下陳之。按:二十七年十月,據通政司狀:『送嚴效忠,年十有六,考武舉不第,志欲報效。』本部資送兩廣聽用。次年,據兩廣總兵平江伯陳圭及都御史歐陽必進題:『瓊州黎寇平,遣效忠奏捷。』即援故事,授錦衣衛鎮撫。無何,效忠病廢,嚴鵠以親弟應襲。又言:『效忠前斬賊首七級,例宜加升。』遂授千戶。問『效忠為誰?』曰:『嵩之廝役也。』『鵠為誰?』曰:『世蕃之子也。』不意嵩表率百僚,而壞朝亂紀,一至於此。今蒙明旨,下本部查核,世蕃猶私創覆草,架虛遺臣,欲臣依草覆奏。天地鬼神,照臨在上。其草見存,伏望聖明特賜究正,使內外臣工知有不可犯之法。」疏入,帝以冕為挾私,逮繫詔獄,削籍。
嚴嵩以十五載考滿,錄其二子。又以京師外城完,嵩與有閱視勞,遷世蕃為工部左侍郎。嵩辭,帝諭「以修城、贊玄,實為忠首」,不允。
三十三年(甲寅,一五五四)春,倭寇浙江,工部侍郎趙文華請禱海神殺賊,遂遣文華如浙。初,文華為主事,有貪名,出為州判。以賄嵩,得復入為郎。未幾,改通政,與嵩子世蕃比周,嵩目為義子。不二年,擢工部侍郎。至是往浙,凌轢言吏,搜括財物,公私苦之。
三十四年(乙卯,一五五五)冬十月,殺兵部員外楊繼盛。初,仇鸞既誅,上思繼盛言,自謫所月餘遷主事,隨改兵部武選司員外。繼盛嘗感激思,報妻張氏曰:「公休矣,一鸞困公幾死。今相公嵩父子,百鸞也。公何以報為?休矣,且歸耳。」繼盛不聽,密具疏。疏成,上方怒,逮諸言官。乃更越十五日而齋,齋三日,乃上,竟得罪。繼盛每出朝審,諸內臣士庶夾道擁視,共指曰:「此天下義士。」又指其三木,竊歎曰:「奈何不以此囊嵩頭?」司業王材詣嵩曰:「人言籍籍,謂繼盛且不免,公不憂萬世耶?」嵩曰:「吾行當救之。」令其子世蕃謀之胡植、鄢懋卿,懋卿曰:「此養虎自遺患也。」植亦言不可,嵩意遂決。乃以張經、李天寵疏覆奏,附繼盛於尾。上覽之,謂江南釀寇遺患,遂下旨行刑。是歲論大辟當刑者凡百餘人,詔決九人;而繼盛與焉。
將刑,張氏疏言:「臣夫諫阻馬市,預伐仇鸞,聖旨薄謫。旋因鸞敗,首賜湔雪。一歲四遷,臣夫銜恩圖報。誤聞市井之言,尚狃書生之見,妄有陳說。荷上不即加戮,俾從吏議。杖後入獄,割肉二觔,斷筋二條。日夜籠(木匝),備諸苦楚。年荒家貧,臣紡績供給。兩次奏讞,俱蒙特宥。今混入張經疏尾,奉旨處決。儻以罪不可赦,乞將臣梟首,以代夫命。夫生一日,必能執戈矛,御魑魅,為疆場效命之鬼以報陛下。」奏入,為嵩所抑,不得達。蓋殺諫臣自此始,由是天下益惡嵩父子矣。
三十五年(丙辰,一五五六)春正月,趙文華自江南還京,與吏部尚書季默構隙,知默與嵩異,疏劾之,摘其部選策題有「漢武征四夷而海內虛耗,唐憲復淮、蔡而晚業不終」為謗訕。上怒,收繫獄拷訊,竟死獄中。嵩德文華,擢為工部尚書,加太子太保。
二月,以大學士李本攝吏部事。本疏諸臣百十有三人,別為三等:其上二十八人,吳鵬、趙文華、嚴世蕃等;其中七十人,鄢懋卿、徐履祥等;其下十五人宜斥免,乃葛守禮、艾守淳等,多可大用者。時論非之。
十一月,逮總兵俞大猷下錦衣衛獄。大猷不善滑刺,世蕃怒其不附已,授胡宗憲意,論其失事,故有是逮。逮至,大猷假貸三千金饋世蕃,得不死,罷職,發大同立功。時有建議薊州增設戶部侍郎督糧練兵者,嚴嵩佯以推趙貞吉,且召之飲酒。詭曰:「是行非公不可。」貞吉曰:「人臣之義,死生以之。」酒半,貞吉徐曰:「今戶侍督糧,督京運乎?抑民運乎?若二運已有職掌,徒增擾耳。況兵之不練,其過宜不在是,縱十戶侍出無益也。」嵩作色而罷,嗾其黨張益劾之,奪官去。
十二月,賜大學士嚴嵩免朝賀,惟入直西苑,仍賜腰輿。先是,賜得乘馬入禁。至是復加恩寵,為異數云。
三十六年(丁巳,一五五七)冬十月,楊順、路楷殺前錦衣衛經歷沈錬。初,錬既編保安,即孑身至。里長老問知錬狀,咸大喜,遣其子弟從學。錬稍與語忠義大節,乃爭為錬詈嵩以快錬。錬亦大喜,日相與詈嵩父子以為常。嘗束芻為偶人三,目為林甫、檜及嵩而射之。語稍稍聞,嵩父子銜之。而侍郎楊順來為總督,故嵩黨也。應州之役,多殺邊民掩敗。錬怒讓之,且為樂府以誚順。順大恚,以其私人經歷金紹魯、指揮羅鎧走世蕃所白之,且謂:「錬結死士,擊劍習射,將以間而取若父子。」世蕃曰:「吾固知之。」即以屬巡按御史李鳳毛,鳳毛謬為謝曰:「有之,竊陰已解散其黨矣。」鳳毛得代歸。而御史路楷來,又嵩黨也。世蕃為酒壽楷,而使謂順曰:「幸為我除吾瘍。」楷至,則與順合策捕諸白蓮教通叛者,竄錬名籍中,以叛聞,下兵部議,尚書許論不為申理,嵩竟殺之,籍其家。嵩乃予順一子錦衣千戶,楷遷太常卿。順猶怏怏,曰:「丞相猶有所不足乎?」謀之楷,復取錬二子杖殺之,並繫其長子襄。順、楷敗,乃得脫。
十二月,趙文華罷。文華自浙歸,私行珍寶於嵩夫媍及世蕃,至入內室叩首嵩妻。嵩妻勞苦文華,謂:「相公尚不能為郎君易腰帶耶?」兼以李默故,嵩亟稱文華於帝,進位尚書,躐加太子太保。然文華得寵眷,乃稍欲結知帝,不稟嵩命。一日,密進藥酒方,言:「授之仙,飲可不死,獨臣與嵩知之。」帝曰:「嵩有是方不奏,乃文華奏我。」嵩聞之,大懼且恨,立召文華問之,曰:「若何所獻?」對曰:「無有。」嵩取疏示之,文華慚,頓首謝罪。嵩怒,不令起,呼左右拽出,令門者毋得為文華通。文華日憂懼不知所出,從世蕃乞憐,為白夫人。夫人以其兒也,憐之。一日,嵩休沭,諸義兒及世蕃咸候起居,置酒堂上。嵩、夫人上坐,義兒及世蕃侍列。文華遙望不得入,乃曲賂左右,伏軒櫺下。酒中,夫人曰:「今日舉家在座,何少文華?」嵩嘻曰:「阿奴負人,那得在此!」夫人因宛轉暴白,嵩色微和。文華竊望見,遽走入,伏席前涕泣。嵩不得已,遂留侍飲,然意未慊也。又文華初賂世蕃金絲幕一具,其姬二十七人皆寶髻一。世蕃以為薄,恨之。乃為疏草使上,引疾歸,帝從之。而是時帝方修玄,以其疏中有病語,怒削其職,子戍邊。
三十七年(戊午,一五五八)三月,給事中吳時來上疏劾嚴嵩「輔政十二年,引用匪人,邊事日壞。令其子世蕃入直,干預國政,窺覘幾微,以市私恩。引其親萬寀為文選郎中,方祥為職方郎中,比周為奸,公行賄賂,進退一人,行止一事,必關白世蕃。不論賢否是非,唯視所入多寡。如趙文華南還,饋遺數萬,猶為未足,而授草引疾。張經被逮,行金五千。及聖斷不貸,而為治裝賻卹。王汝孝失律,以三千而得遣戍。蔡克卿撫淮陽,以三千而轉地卿。楊順誤國,而三陰其子。吳嘉會修邊侵冒,而驟遷三官。邊事之不振,由於軍民之困窮;軍民之困窮,由於上官之貪縱;上官之貪縱,由於謀國之匪人。『拔本塞源』之喻,願皇上察之」。主事張翀、董傳策亦交章論之,俱下獄,廷杖,謫戍嶺南。
三十八年(己未,一五五九)夏五月,逮總督侍郎王忬下獄論死。嚴嵩以忬愍楊繼盛死,銜之,忬子世貞又從繼盛游,為之經紀其喪,弔以詩。嵩因深憾忬。嚴世蕃嘗求古畫於忬,忬有臨幅類真者以獻。世蕃知之,益怒。會灤河之警,鄢懋卿乃以嵩意為草,授御史方輅,令劾忬。嵩即擬旨逮繫。爰書具,刑部尚書鄭曉擬謫戍。奏上,竟以邊吏陷城律棄市。
三十九年(庚申,一五六0)夏六月,以都御史鄢懋卿總理天下鹽運,懋卿益通賄無虛日。御史林潤劾其貪冒五罪,懋卿疏辨。不問。
四十年(辛酉,一五六一)春正月,以萬壽宮災,命大學士徐階、工部尚書雷禮興工重建。先是,嚴嵩在內閣,凡御札下問,辭旨深奧。西苑玄修,聖躬臥起不常,外廷得失,時廑於懷。內侍傳出,或早或暮。嵩耄而智昏,多瞠目不能解。世蕃一見躍然,揣摩曲中,據之奏答,悉當上意。又陰結內侍,纖悉馳報,報必重賚。每事必先有以待,上益喜。蓋上不能一日亡嵩,嵩又不能一日亡其子也。專政既久,諸司以事請裁,嵩必曰:「與小兒議之。」甚曰:「與東樓議之。」東樓,世蕃別號也。世蕃益自恣,一時無行之士,債帥墨吏,群然趨之。嵩妻歐陽氏嘗語嵩曰:「不記鈐山堂二十年清寂耶!」嵩甚愧之,馭世蕃尤嚴。歐陽氏卒,世蕃當護喪歸,嵩上言:「臣老無他子,乞留侍。」許之。以孫鵠代行,世蕃因大佚樂,干預各司事如故。然不得入直房代議,間飛札走問,則世蕃方擁諸姬狎客,徵逐胡盧,不甚了了,亦不能得當如往時。中使守直房迫促,嵩引領待片紙,不得至,乃自以意對。既至,追還復改,大抵故步皆失。上不懌,頗聞世蕃淫縱,心惡之。會方士藍道行以扶鸞見得倖,上以為神。一日,從容問輔臣賢否,道行遂詐為箕仙對,具言嵩父子弄權狀。上曰:「果爾,上玄何不殛之?」詭曰:「留待皇帝正法。」上默然。適萬壽宮災,宮在西苑,上自壬寅宮變,即移於此,不復居大內。忽火作,乘輿服御皆毀,上暫居玉熙宮,隘甚,邑邑不樂。廷臣請還大內,上以列聖宴駕於此,不報。嵩請徙南內,故英宗幽錮所也,大不樂。次相徐階與尚書禮疏並力營新宮,上喜,報允。自是,凡軍國大事悉諮之階。間有嵩者,不過齋醮符籙之類而已。
十二月,吏部尚書吳鵬罷。鵬,嚴嵩黨也。先是,御史耿定向劾其六罪,故罷。嵩復薦所親歐陽必進代之,未久,亦勒歸。進禮部尚書袁煒太子太保,入閣參預機務。時帝漸有疑嵩意,密諭徐階舉堪輔政者。階密奏曰:「人君以論相為職,陛下斷自宸衷,則窺伺陰阻之私自塞矣。」帝從之,遂有是命。
四十一年(壬戌,一五六二)三月,萬壽宮成,加大學士徐階少師,任一子,袁煒少保。嵩加祿百石而已。
五月,嚴嵩罷,猶給歲祿。繫其子世蕃詔獄,以御史鄒應龍為通政司參議。初,嵩見張璁、夏言以言禮驟貴,乃從臾興獻帝稱宗祔太廟,眷遇日隆,人言不復入。自徐學詩、王宗茂、楊繼盛、沈錬、吳時來、張翀、董傳策或死或戍,縉紳側目不敢言。至是,徐階日親用事,廷臣多知之未發。御史鄒應龍欲具疏,一夕夢出獵,見一高山,射之不中。東有培壘樓,其下甚壯。樓俯平田,有米草覆其上,一注矢拉然,醒而悟曰:「此小兒東樓之兆也。」遂上疏劾世蕃,數其通賄賂行諸不法狀,乞置於理。因及嵩「植黨蔽賢,溺愛惡子」。且曰:「如臣言不實,願斬臣首懸之藁竿,以謝世蕃父子。」帝覽之心動,命嵩致仕乘傳去,而下世蕃於理。擢應龍,嘉其敢言。世蕃因行金內侍云:「鄒應龍疏,皆藍道行泄之。」帝怒,並逮道行。鄢懋卿、萬寀復私致道行,許以金,令其委罪徐階,則無事矣。道行大言曰:「除貪官,自是皇上本意;糾貪罪,自是御史本職,何與徐閣老事!」懋卿、寀懼,乃囑法司量坐世蕃贓銀八百兩,擬罪上請。於是戍世蕃雷州衛,子嚴鵠、嚴鴻及其爪牙羅龍文、牛信等分戍邊遠衛。家人嚴年錮獄追贓。年最黠惡,即士大夫所呼為萼山先生者也。上猶以嵩故,特宥其孫鴻為民。嵩既去,上追思嵩贊玄功,意忽忽不樂。諭徐階「欲遂傳位,退居西內,專祈長生」。階極言不可。上曰:「卿等即不欲違大義,必天下皆仰奉君命,闡玄修仙乃可。嚴嵩已退,伊子已伏罪,敢有再言同鄒應龍者俱斬。」嵩知上意已動,仍密賂左右,發道行怙寵招權諸奸狀,道行亦下獄論死。
六月,御史鄭洛劾大理卿萬寀、刑部侍郎鄢懋卿、太常少卿萬虞龍皆朋比奸贓不職。寀、懋卿罷,虞龍降調。
九月,給事中趙灼劾工部侍郎劉伯躍、刑部侍郎何遷、右通政胡汝霖、光祿少卿白啟常、副使袁應樞。給事中沈淳劾湖廣巡撫、都御史張雨。給事中陳瓚劾諭德唐汝楫、國子祭酒王材。俱罷去。伯躍女適嚴嵩之甥。應樞,嵩婿。遷撫江西時,厚斂遺嵩父子。汝霖、雨貪肆不簡。啟常匿喪遷光祿,入世蕃幕,至以粉墨塗面為歡笑。汝楫,吏部尚書龍之子,以父事嵩得及第,世蕃弟畜之,與材俱出入臥內,交通請托。至是,士論大快之。
四十二年(癸亥,一五六三)夏四月,嚴嵩具奏起居,並進《祈鶴文》及各宗秘法,上優詔答之,仍賜銀幣。始嵩之致仕歸也,至南昌,值聖誕,即鐵柱觀延道士藍田玉等為上建醮。田玉自言能書符召鶴,嵩試之良驗。會上遣御史姜儆、王大任訪秘法,嵩乃索田玉所藏諸符籙以上。久之,疏言:「臣年八十四,惟一子世蕃及孫鵠,俱赴戍千里之外。臣一旦先狗馬填溝壑,誰可托以後事?惟陛下哀其無告,特賜放歸,終臣餘年。」上曰:「嵩有孫鴻侍養,已恩逮矣。」竟不許。世蕃未達雷州,至南雄而返。龍文亦逃伍,潛住歙縣,藏匿亡命刺客,一日被酒大言曰:「要當取應龍與徐老頭,泄此恨。」階聞,厚為備。嵩久之亦聞,驚曰:「兒誤我多矣!幸聖恩善歸。汝雖行戍,猶在枕席上,久可望赦。若作此舉,止如武元衡故事,橫屍都門。上方眷徐厚,升應龍官,一震全族沈矣。」初,階之入政府也,肩隨嵩者且十年,幾不敢講鈞禮。嵩懲夏言禍,亦頗自恭謹。惟世蕃多行無禮。階既曲忍,嵩亦不知也。方應龍疏上,階往謁,慰藉甚。嵩喜,頓首謝,世蕃亦盡出妻子為托。既歸,其子密啟曰:「大人受侮已極,此其時已。」階偽罵曰:「吾非嚴氏不至此,負心為難,人將不食吾餘。」嵩遣所親探之,語如前。蓋階亦知上猶眷戀,未能即割也。嵩既去,書問不絕。久之,世蕃亦忘舊事,謂「徐老不我毒」。鳩工大治館舍,陰賊彌甚。先是,伊王不法,納數萬金求援。嵩既歸,遣校尉樂工三十餘人走分宜坐索,如數與之。密遣人邀於湖口,盡劫殺,取前貲以歸。其他睚眥必報類如此。嵩益老,謬示恭謹,而終不能禁世蕃,世蕃勢益橫。
四十三年(甲子,一五六四)冬十月,復逮嚴世蕃下獄。先是,御史林潤既劾鄢懋卿罷去,知讎在必報。會袁州推官郭諫臣以公事過嵩里,工匠千餘,方治園亭,其僕為督。諫臣至,箕踞不起。役人戲以瓦礫擲諫臣,亦不禁。或尤之曰:「京堂科道官候主人門,叱嗟誰敢動,此何為者?」諫臣遂具揭上之潤,潤得之,大喜乃上疏言:「臣巡視上江,備訪江洋盜賊,多入逃軍羅龍文之家。龍文卜築深山,乘軒衣蟒,有負險不臣之志。推嚴世蕃為主,事之。世蕃自罪謫之後,愈肆兇頑,日夜與龍文誹謗朝政,動搖人心。近者假治第聚眾至四千人,道路洶洶,咸謂變且不測。乞早正刑章,以絕禍本。」疏入,詔「以世蕃、龍文即付潤,逮捕至京」。潤下郭諫臣捕世蕃,徽州府推官栗祁捕龍文,自駐九江,勒兵以待。
四十四年(乙丑,一五六五)三月,嚴嵩削籍,沒其家,其子世蕃及羅龍文俱棄市。初,林潤聞命,馳至九江。郭諫臣白監司,盡散其工匠四千人。龍文走匿世蕃家,捕得之。潤因諭袁州府,詳具嚴氏諸暴橫狀,得之。復上疏,數世蕃父子罪,略曰:「世蕃罪惡,積非一日。任彭孔為主謀,羅龍文為羽翼,惡子嚴鵠、嚴珍為爪牙。占會城廒倉,吞宗藩府第,奪平民房。而又改釐祝之宮以為家祠,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欄橫檻,峻宇雕牆,巍然朝堂之規模也。袁城之中,列為五府:南府居鵠,西府居鴻,東府居紹慶,中府居紹庠,而嵩與世蕃則居相府。招四方之亡命,為護衛之壯丁,森然分封之儀度也。總天下之貨寶,盡入其家。世蕃已踰天府,諸子各冠東南。雖豪僕嚴年,謀客彭孔,家貲亦稱億萬。民窮盜起,職此之由。而曰:『朝廷無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駢居。衣皆龍鳳之文,飾盡珠玉之寶。張象牀,圍金幄,朝歌夜弦,宣淫無度。而曰:『朝廷無如我樂。』甚者,畜養廝徒,招納叛卒。旦則伐鼓而聚,暮則鳴金而解。郭寧三、劉相誼、洪鬥、段回等數十百人,明稱官舍,出沒江、廣,劫掠士民。其家人壽二、銀一等陰養刺客,昏夜殺人。奪人子女,諉人金錢。半歲之間,事發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禍心,陰結典(木英),在朝則為寧賢,居鄉則為宸濠。以一人之身而總群奸之惡,雖赤其族,猶有餘辜。嚴嵩不顧子未赴伍,朦朧請移近衛。既奉明旨,居然藏匿。以國法為不足遵,以公議為不足恤。世蕃稔惡,有司受詞數千,盡送父嵩。嵩閱其詞而處分之,尚可諉於不知乎?既知之,又縱之,又曲庇之,此臣謂嵩不能無罪也。」
疏入,帝怒,詔下法司訊狀。世蕃猶抵掌曰:「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已而聚其黨竊議,自謂:「『賄』字自不可掩,然非上所深惡;『聚眾以通倭』之說,得諷言官使削去。而故填楊、沈下獄為詞,則上必激而怒;上怒,乃可脫也。」謀既定,乃令其黨揚言之。刑部尚書黃光升、左都御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亦以為然,依其言具稿詣徐階議之。階固已豫知,姑問稿安在?吏出懷中以進,閱畢曰:「法家斷案良佳。」延入內庭,屏左右語曰:「諸君子謂嚴公子當死乎?生乎?」曰:「死不足贖。」問:「然則此案將殺之乎?生之乎?」曰:「用楊、沈正欲抵死。」階徐曰:「別自有說。楊、沈事誠犯天下公惡,然楊以計中上所諱,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豈肯自引為過?一入覽,疑法司借嚴氏歸過於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嚴公子騎款段出都門矣。」眾愕然,請更議,曰:「稍遲,事且泄,從中敗事者必多,事且變。今當以原疏為主,而闡發聚眾本謀,以試上意,然須大司寇執筆。」謝不敢當,群以讓階。階乃出一幅於袖中,曰:「擬議久矣。諸公以為何如?」皆唯唯。因曰:「前囑攜印及寫本吏同至,寧忘之乎?」皆曰:「已至。」即呼入,扃戶令疾書,用印封識,而世蕃不知也。竊自喜計行,謂龍文曰:「諸人欲以爾我償楊、沈命奈何?」龍文不應,執其手,耳語曰:「且鬯飲,不十日釋縲紲善歸。上因此念吾父,別有恩命未可知。雖然,先取徐階首,當無今日。吾父養惡,故至此。今且歸矣,用前計未晚,誰謂阿儂智者!」龍文喜問故,曰:「第俟之。」已而階改疏上,但言其通賄僭侈狀,且曰:「逆賊王直徽州人,與羅龍文姻舊,遂投金十萬於世蕃,擬為授官。凶藩典(木英),陰冀非常,世蕃納其賄為護持。向非聖神威斷,或徙或誅,則貽憂宗社矣。世蕃罪擢髮難數,陛下曲赦其死,謫戍邊衛,不思引咎,輒自逃歸。羅龍文招集王直餘黨,謀與世蕃外投日本。世蕃班頭牛信者,逕自山海棄伍北走,擬誘至北寇寇,相為響應。臣按:世蕃所坐死罪非一,而觖望排上,尤為不道,罪死不赦。」上覽疏曰:「此逆情非常,爾等第述潤疏一過,何以示天下?其會都察院、大理寺、錦衣衛鞫訊,具實以聞。」命下,階袖之出長安門,法司官俱集。階略問數語,速至私第,具疏以聞。世蕃雖善探,亦不得知也。疏中極言「事已勘實。其交通倭寇,潛謀叛逆,具有顯證。請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憤」。上從之,命斬世蕃、龍文於市。二人聞,相抱哭。家人請寫遺書謝其父,不能成一字。都人聞之大快,各相約持酒至西市看行刑。有譽階能剪大憝者,蹙額曰:「彼殺桂洲,我又殺其子,人必有不亮者,知我其天也。」已而籍嵩家,得銀二百五萬五千餘兩。其珍異充斥,踰於天府。江西巡按鞫彭孔及嚴氏家人,得其蔽匿奸盜,椎埋殺人及奪民田宅子女罪狀,二十七人各遣配有差。
十一月,山西巡按張檟言:「往者嚴嵩與逆子世蕃奸惡相濟,皇上納言官鄒應龍議,悉置之法,而籍其家矣。復顯陟應龍,以旌其直。第先年首發大奸諸臣,如吳時來、董傳策、張翀、王宗茂等,或雜列戎行,或流離瘴癘,臣竊痛之。乞赦過錄用,以旌直臣之節。」疏入,上大怒,命緹騎逮檟下於理。
十二月,謫原任大理寺卿萬寀充邊衛軍,廣西副使袁應樞充煙瘴軍。下刑部侍郎鄢懋卿於巡按逮問,尋亦遣戍。亡何,嵩寄食故舊以死。
谷應泰曰:
嚴嵩相世宗,入於嘉靖二十年八月,去位於嘉靖四十一年五月。盤踞津要,盜竊寵靈,凡二十餘歲。比之林甫相玄,寵任十九載,元載輔代,驕佚十餘年,嵩且過其歷矣。考嵩以茸闒庸材,黷貨嗜利,帝號英睿,竟稱魚水,嵩遵何道哉?或者謂其議禮贊玄,曲當上旨。然議禮創自張、桂,嵩晚拾唾餘,不足要結主歡。惟佑贊玄功,帝心感嵩。夫加爵賜酺,封禪用以媚臣民;美酒明珠,天書用以結朝貴。英主好怪之心,避謗之智,方交戰於中。而朱能造書,寇準召相。桓譚非讖,光武加誅。桂洲胎禍於香冠,分宜追思乎召鶴。批逆鱗者無全功,盜頷珠者有巧術也。況嵩又真能事帝者:帝以剛,嵩以柔。帝以驕,嵩以謹。帝以英察,嵩以樸誠。帝以獨斷,嵩以孤立。贓婪累累,嵩即自服帝前。人言籍籍,嵩遂狼狽求歸。帝且謂嵩能附我,我自當憐嵩。方且謂嵩之曲謹,有如飛鳥依人。即其好貨,不過駑馬戀棧。而諸臣攻之以無將,指之以煬灶,微特訐嵩,且似污帝。帝怒不解,嵩寵日固矣。漢武寧用公孫賀、田蚡,不能用董仲舒、汲黯。德宗甚喜盧杞、裴延齡,甚不喜陸贄、顏真卿。猜忌之主,喜用柔媚之臣,理有固然,無足怪者。
嗟乎!嵩下有殺人之子,上事好殺之君,身之頻死,固亦危矣。又從而固寵持位,鼓餘沫於焦釜,餂殘膏於凶鋒。二十七年殺曾銑,是年殺夏言。三十四年殺楊繼盛。三十六年殺沈錬。三十七年殺王忬。假令嵩早以賄敗,角巾裡門,士林不齒已矣。乃至朝露之勢,危於商鞅;燎原之形,不殊董卓。非特嵩誤帝,帝實誤嵩。歐陽氏勸憶鈐山堂,鄒御史夢射培壘樓。霍山將誅,第門自壞;申生訴帝,披髮見形。嵩父子至此,寧有死所乎!夫羊舌之族將覆,叔向之母已知。獨惜世宗自負非常,而明殺輔臣,始於夏言;明殺諫官,始於繼盛。大禮之獄,猶云母子之恩,為其太甚。夏、楊之誅,乃以憸壬之相,甘為戎首。萊朱貽戒於自用,仲尼致恨於鄙夫,其所由來也久矣。
明史紀事本末 [清] 谷應泰 (卷55-70)
第五十五卷 沿海倭亂
太祖洪武二年(己酉,一三六九)夏四月,時倭寇出沒海島中,數侵掠蘇州、崇明,殺略居民,劫奪貨財,沿海之地皆患之。太倉衛指揮僉事翁德帥官軍出海捕之,遇於海門之上幫,及其未陣,麾兵衝擊之,斬獲不可勝計,生擒數百人,得其兵器海艘。命擢德指揮副使,其官校賞綺幣白金有差,仍命德領兵往捕未盡諸寇。
三年(庚戌,一三七0)三月,遣萊州同知趙秩,持詔諭日本國王良懷,令革心歸化。日本,古倭奴國,在東海中,綰波而宅。自玄菟、樂浪底於徐聞、東筦,所通中國處,無慮萬餘里。國君居山城,所統五畿、七道、三島,為郡五百七十有三。然皆依水附嶼,大者不過中國一村落而已。戶可七萬,課丁八十八萬三千有奇。自元帥討日本者沒於水,不得志,日本亦不復來貢。至是,帝遣使諭降之。
四年(辛亥,一三七一)冬十月癸巳,日本國王良懷遣其僧祖朝來進表箋,貢馬方物,並僧九人來朝,又送至明州、臺州被掠男子七十餘人,詔賜文綺答之。
十二月,詔靖海侯吳楨籍方國珍所部溫、臺、慶元三府軍士,及蘭秀山無田糧之民嘗充船戶者,凡十一萬一千七百餘人,隸各衛為軍。仍禁濱海民不得私出海,時國珍餘黨多入海剽掠故也。禎既至,三郡每挾私意,多引平民為兵,瀕海大擾。寧海知縣王士弘曰:「吾寧獲死罪,不可誣良民為兵。」即上封事,詞甚切,上立罷之。
六年(癸丑,一三七二)春正月,德慶侯廖永忠上言:「今北邊遺孽,遠遁萬里之外,獨東南倭寇負禽獸之性,時出剽掠,擾瀕海之民。陛下命造海舟,剪捕此寇,以奠生民,德至盛也。然臣竊觀倭彝竄伏海島,因風之便,以肆侵略,來若奔狼,去若驚鳥。臣請令廣洋、江陰、橫海水軍四衛添造多櫓快船,令將領之。無事則沿海巡徼,以備不虞。倭來則大船薄之,快船逐之。彼欲為內寇,不可得也。」上從之。
七年(甲寅,一三七四)夏六月,倭寇胶海,靖海侯吳禎率沿海各衛兵,捕至琉球大洋,獲倭寇人船,俘送京師。
十三年(庚申,一三八0)春正月,胡惟庸謀叛,約日本,令伏兵貢艘中。會事覺,悉誅其卒,而發僧使於陝西、四川各寺中,示後世不與通。
十七年(甲子,一三八四)春正月,倭頻寇浙東,命信國公湯和巡視海上。築山東,江南、北,浙東、西海上五十九城,咸置行都司,以備倭為名。
二十年(丁卯,一三八七)二月,置兩浙防倭衛、所。夏四月戊子,命江夏侯周德興往福建福、興、漳、泉四郡視要害,築海上十六城,籍民為兵,以防倭寇。增置巡檢司四十有五,分隸諸衛。
二十二年(己巳,一三八九)冬十二月,倭寇寧海,尋犯廣東。
二十七年(甲戌,一三九四)春二月,倭寇浙東,命都督楊文、劉德、商暠巡視兩浙。復命魏國公徐輝祖、安陸侯吳傑往浙,訓練海上軍士,同楊文等防倭。
秋八月,命吳傑同永定侯張全往廣東,訓練海上軍士防倭。
冬十月,倭寇金州。
三十一年(戊寅,一三九八)春二月,倭寇山東、浙東。
成祖永樂元年(癸未,一四0三),日本王源道義遣使入貢,賜冠服文綺,給金印。
四年(丙戌,一四0六)冬十月,平江伯陳瑄督海運至遼東。舟還,值倭於沙門,追擊至朝鮮境上,焚其舟,殺溺死者甚眾。
九年(辛卯,一四一一)春正月丙戌,命豐城侯李彬、平江伯陳瑄等率浙江、福建舟師剿捕海寇。三月,中軍都督劉江守遼東,不謹斥堠,海寇入寨,殺邊軍。上怒,遣人斬江首;既而宥之,使圖後效。
夏五月,倭寇浙東。
十四年(丙申,一四一六)夏五月,敕遼東總兵、都督劉江及緣海衛、所備倭寇,相機剿捕。命都督同知蔡福等率兵萬人,於山東沿海巡捕倭寇。
六月,倭舟三十二艘泊靖海衛楊村島,命福等合山東都司兵擊之。
十二月,置遼東金州旅順口望海堝、左眼、右眼、三手山、西沙洲、山頭、爪牙山敵臺七所。
十五年(丁酉,一四一七)春正月,倭寇浙江松門、金鄉、平陽。冬十月,遣禮部員外郎呂淵等使日本。先是,帝命太監鄭和等齎賞諭諸海國,日本首先歸附,詔厚賚之。封其鎮山,賜勘合百道,與之期,期十年一貢。無何,捕倭將士寇數十俘獻京師,俱日本人,群臣請誅之,以正其罪。上乃遣淵賜敕切責之。
十七年(己亥,一四一九)夏六月,遼東總兵、都督劉江大破倭寇於望海堝。先是,江巡視各島,至金州衛金線島西北望海堝上。其地特高廣,可駐兵千餘。詢諸土人,云:「洪武初,都督耿忠亦嘗於此築堡備倭,離金州城七十餘里。凡寇至,必先經此,實濱海咽喉之地。」上疏請「用石壘堡,置煙燉瞭望」。上從之。一日,瞭者言:「東南夜舉火有光。」江計寇將至,亟遣馬、步官軍赴堝上堡備之。翼日,倭寇二千餘乘海堝直逼堝下,登岸魚貫行。一賊貌醜惡,揮兵率眾,勢銳甚。江令犒師秣馬,略不為意。以都指揮徐剛伏兵於山下,百戶江隆帥壯士潛燒賊船,截其歸路。乃與之約曰:「旗舉伏起,鳴炮奮擊,不用命者,以軍法從事。」既而賊至堝下,江披髮舉旗鳴炮,伏盡起。繼以兩翼並進。賊眾大敗,死者橫仆草莽,餘眾奔櫻桃園空堡。官軍追圍之,將士奮勇,請入堡剿殺。江不許,特開西壁以待其奔,分兩翼夾擊之。生擒數百,斬首千餘。間有脫走(舟酋)者,又為隆等所縛,無一人逸者。凱還,將士請曰:「將軍見敵,意思安閒,惟飽士馬。及臨陣,作真武披髮狀。迨賊入堡,不殺而縱之,何也?」江曰:「窮寇遠來,必勞且饑。我以逸飽待饑勞,固治敵之道。賊始魚貫而來為蛇陣,故披髮作此狀以鎮服之。所以愚士卒之耳目,作士卒之銳氣。賊既入堡,有死而已。我師攻之,彼必致死,未必無傷。寇出,縱其生路,即『圍師必缺』之意。此固兵法,顧諸君未察耳。」事聞,上賜敕褒進,封江廣寧伯,子孫世襲,將士賞賚有差。先是,元末瀕海盜起,張士誠、方國珍餘黨導倭寇出沒海上,焚民居,掠貨財,北自遼海、山東,南抵閩、浙、東粵,濱海之區,無歲不被其害。至是,為江所挫,斂跡不敢大為寇。然沿海稍稍侵盜,亦不能竟絕。
英宗正統四年(己未,一四三九)夏四月,倭寇浙東。先是,倭得我勘合,方物戎器滿載而東。遇官兵,矯雲入貢。我無備,即肆殺掠,貢即不如期。守臣幸無事,輒請俯順倭情。已而備禦漸疏。至是,倭大暠入桃渚,官庾民舍焚劫,驅掠少壯,發掘塚墓。束嬰孩竿上,沃以沸湯,視其啼號,拍手笑樂。得孕婦卜度男女,刳視中否為勝負飲酒,積骸如陵。於是朝廷下詔備倭,命重師守要地,增城堡,謹斥堠,合兵分番屯海上,寇盜稍息。
世宗嘉靖二年(癸未,一五二三)五月,日本諸道爭貢,大掠寧波沿海諸郡邑。鄞人宋素卿者,初奔日本。正德六年,與其國人源永壽來貢。其從父澄識之,告素卿附倭狀。守臣以聞,置不問。至是,其主源義植幼闇不能制命,群臣爭貢,各強給符驗。左京兆大夫內藝興遣僧宗設,右京兆大夫高貢遣僧瑞佐及宋素卿先後至寧波,爭長不相下。故事:番貨至,市舶司閱貨及宴坐,並以先後為序。時瑞佐後,而素卿狡,賄市舶太監。先閱佐貨,宴又坐設上。宗設不平,遂與佐相讎殺。太監又以素卿故,陰助佐,授之兵器。而設眾強,拒殺不已,遂毀嘉賓堂,劫東庫,逐瑞佐及餘姚江,佐奔紹興。設追之城下,令縛佐出,不許,乃去。沿途殺掠至西霍山洋,殺備倭都指揮劉錦、千戶張鏜。執指揮袁璡、百戶劉恩。又自育王嶺奔至小山浦,殺百戶胡源,浙中大震。設負固據海岙,巡按御史歐珠、鎮守太監梁瑤奏聞,逮素卿下獄待訊。倭自是有輕中國心矣。給事中夏言上言:「倭患起於市舶。」遂罷之。初,太祖時雖絕日本,而二市舶司不廢。市舶故設太倉黃渡。尋以近京師,改設福建、浙江、廣東。七年罷,未幾復設。蓋以遷有無之貨,省戌守之費,禁海賈,抑奸商,使利權在上也。自市舶內臣出,稍稍苦之。然所當罷者市舶內臣,非市舶也。至是,因言奏,悉罷之。市舶罷,而利權在下。奸豪外交內詗,海上無寧日矣。
四年(乙酉,一五二五)二月,宋素卿伏誅。初,宗設遁海島不獲,獨素卿及瑞佐下獄。會朝鮮兵徼海者,得其魁仲林望、古多羅等三十三人,國王李懌奏獻闕下。於是發仲林等至浙,責與素卿對簿,備鞫遣貢先後及符驗真偽。既悉,有司以爰書上請,乃論素卿死,釋瑞佐還本國。
十八年(己亥,一五三九),國王源義植復以修貢請,許之。期以十年,人無過百,船無過三。然諸夷嗜中國貨物,人數恒不如約,至者率遷延不去,每失利云。
二十五年(丙午,一五四六),倭寇寧、臺。自罷市船後,凡番貨至,輒主商家。商率為奸利,負其責,多者萬金,少不下數千,索急,則避去。已而主貴官家,而貴官家之負甚於商。番人近島坐索其負,久之不得,乏食,乃出沒海上為盜。輒構難,有所殺傷,貴官家患之。欲其急去,乃出危言撼當事者。謂:「番人泊近島,殺掠人,而不出一兵驅之,備倭固當如是耶!」當事者果出師,而先陰泄之,以為得利。他日貨至,且復然。如是者久之,倭大恨,言:「挾國主貲而來,不得直,曷歸報?必償取爾金寶以歸。」因盤據島中不去。並海民生計困迫者糾引之,失職衣冠士及不得志生儒亦皆與通,為之鄉導,時時寇沿海諸郡縣。如汪五峰、徐碧溪、毛海峰之徒,皆華人,僭稱王號。而其宗族妻子田廬,皆在籍無恙,莫敢誰何。
巡按浙江御史陳九德:「請置大臣,兼巡浙、福海道。開軍門治兵捕討,聽以軍法從事。」從之。乃以朱紈為右副都御史,巡撫浙江兼攝福、興、泉、漳。未至,而泊寧波、臺州諸近島者已登岸,攻掠諸郡邑無算,官民廨舍焚毀至數百千區。巡按御史裴紳劾防海副使沈瀚,守土參議鄭世威因乞:「敕紈嚴禁泛海通番,勾連主藏之徒。」從之。紈乃下令禁海,凡雙檣艅艎,一切毀之,違者斬。乃日夜練兵甲,嚴糾察,數尋舶盜淵藪,破誅之。因上言:「去外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群盜易,去中國衣冠盜難。」遂鎸暴貴官家渠魁數人姓名,請戒諭之。不報。於是福建海道副使柯喬、都司盧鏜捕獲通番九十餘人以上,紈立決之於演武場,一時諸不便者大嘩。蓋是時通番,浙自寧波、定陽,閩自漳州月港,大率屬諸貴官家,咸惴惴重足立,相與詆誣不休。諷御史周亮、給事中葉鏜奏改紈為巡視。
未幾,紈復上言:「長嶼諸處大俠林參等,號稱『刺達總管』,勾連倭舟,入港作亂。更有巨奸,擅造艅艎,走賊島為鄉導,躪海濱。鞫論明確,宜正典刑。」章下兵部,侍郎詹榮覆奏:「中國待外裔,不以向背責之,以昭天地之量。紈所論坐,俱關重刑。乞下都察院覆核。」從之。於是御史周亮等劾紈「舉措乖方,專殺啟釁」。因及福建防海副使柯喬、都指揮使盧鏜「黨紈擅殺,宜置於理」。帝遂奪紈官,命還籍聽理。遣給事中杜汝禎往福建,會巡按御史陳宗夔訊喬等,並核紈事。汝禎、宗夔勘紈「聽信奸回,柯喬、盧鏜擅殺無罪,皆當死」。奏下兵部,尚書丁汝夔如其議上。帝從之,命喬、鏜係福建按察司待決。紈恚自殺,士論惜之。遂罷巡撫御史,不復設。
三十年(辛亥,一五五一)夏四月,浙江巡按御史董威、宿應參前後請寬海禁,下兵部尚書趙錦復議,從之。自是舶主土豪益自喜,為奸日甚,官司莫敢禁。
三十一年(壬子,一五五二)夏四月,倭寇犯臺州,破黃岩,大掠象山、定海諸邑。
汪直者,徽人也。以事亡命走海上,為舶主渠魁,倭人愛服之。倭勇而戇,不甚別死生。每戰輒赤體,提三尺刀舞而前,無能捍者。其魁則皆浙、閩人,善設伏,能以寡擊眾。大群數千人,小群數百人,而推直為最,徐海次之。又有毛海峰、彭老生不下十餘帥,列近洋為民害。至是,登岸犯臺州,破黃岩、四散、象山、定海諸處,猖獗日甚。知事武偉敗死,浙東騷動。
秋七月,廷議復設巡視重臣。以都御史王忬提督軍務,巡視浙江海道及興、漳、泉地方。忬巡撫山東,聞命即日至浙。度所治軍府皆草創,而浙人柔脆不任戰。所受簡書輕,不足督率吏士。乃上疏請假事權,誅賞得便宜。且欲嚴內應之律,寬損傷之條。剿撫勿拘。從之,改巡視為巡撫。忬乃任參將俞大猷、湯克寬為心膂,征狼、土諸兵及募溫、臺諸下邑桀黠少年,分隸諸將,布列瀕海各鎮堡,嚴督防禦。浙人恃以無恐云。
三十二年(癸丑,一五五三)春三月,王忬破倭於普陀諸山。初,忬廉知俞大猷、湯克寬材勇,既虛已任之。而都指揮盧鏜坐前都御史朱紈事,尹鳳坐贓累,俱繫獄。忬知其能,奏釋之,以為別將,亦募兵分帥之,日犒撫激勵,欲得其死力。倭魁汪直等結砦海中普陀諸山,時出近洋襲官軍。忬偵知之,乃夜遣俞大猷帥銳兵先發,而湯克寬以巨艘佐之,逕趨其砦,縱火焚之。倭倉皇覓艅艎走,官軍隨擊,大破之,斬首一百五十餘級,生獲一百四十三人,焚溺死者無算。值颶風發,兵亂,汪直等乘間率眾逸去。都指揮尹鳳復以閩兵邀擊於表頭、北茭諸洋,斬首百餘級,生獲二百餘人。先後以捷聞,賜白金、文綺有差。
夏四月,汪直、毛海等既潰散,剽忽往來不可測,溫、臺、寧、紹俱罹其患。參將湯克寬率兵循海堧,護城堡,捕奔輳,斬獲亦相當。於是賊移舟而北,犯蘇、松郡。二郡素沃饒,賊至捆載而去。有蕭顯者,尤桀狡,率勁倭四百餘,屠上海之南匯、川沙,逼松江而軍。餘眾圍嘉定、太倉,所過殘掠不可言。王忬遣都指揮盧鏜倍道掩擊,斬蕭顯。餘眾復奔入浙,俞大猷等邀殺殆盡。先是,吳、浙間人習選,而文武大吏復不能以軍法繩下,遂至破昌國、臨山、霩(上雨下衢)、乍浦、青村、柘林、吳松江諸衛所,圍海鹽、平湖、餘姚、海寧、上海、太倉、嘉定諸州縣。忬不欲冒功,有所隱沒,隨擊走之。計倭所得亦不償失,前後俘斬共三千餘級,東南賴之。
五月,給事中賀涇奏:「留都根本重地,海洋密邇;鎮江、京口乃江、淮咽喉;瓜步、儀真又漕運門戶。請設總兵駐鎮江。」從之。
秋七月,太平府同知陳璋,敗倭於獨山,斬首千餘,餘眾浮海東遁。
冬十月,倭寇太倉州,攻城不克,分掠鄰境。有失舟倭三百人,突至平湖、海寧等縣。自獨山之敗,倭東遁,江南稍寧。惟崇明南泊失風者,幾三百人,不能去。總兵湯克寬及僉事任環留兵守之。
環屬兵三百,皆新募,勵以必死。不入與家人訣,為書赴之而去。親介冑臨陣,士無敢不用命者。環敝衣芒履,與士雜行伍,依草舍間,齧糒飲水同甘苦。至是,相守不下,賊潛出沒,環常夜追之,出其前後。宰夫佩恐有失,衣環衣,介馬而馳,故賊不知所取。環嘗匿溝中,賊過之不知。匿至明,士始得之。又遇矢石,士以死捍環。環被傷,舁之至水濱,梁已撤丈餘,超而過。追急,宰夫留御之,死焉。環求其首,為流涕,親酬之。相拒數月,不克。克寬復督邳、漳等兵擊之,敗績,失亡四百人。官軍疫,不能攻,乃開壁東南陬,倭遂潰圍出,掠蘇、松各州縣。百餘人由華亭縣漴缺登岸,流劫至木涇、金山衛,移舟泊寶山。克寬引舟師迎擊,及於高家嘴,毀其舟,斬七十三級,生擒十四人。倭別隊失風至興化,殺千戶葉臣卿。知府黃士弘、指揮張棟擊殲之。時沿海諸奸民乘勢流劫,真倭不過十之二三。
三十三年(甲寅,一五五四)三月,倭自太倉潰圍出,乃掠民舟入海,趨江北,大掠通州、如臯、海門諸州縣,復焚掠鹽場。有漂入青、徐界者,山東大震。
改王忬為右副都御史,巡撫大同,以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代之。忬在浙江,薦盧鏜,釋柯喬,激勵諸將。鄧城、劉堂、孫敖等爭奮逐北,以死綏著節。復廣為偵刺,凡沿海大猾為倭內主者,悉繫之,按覆其家。自是倭不復知中國虛實與所從嚮往。而艅艎在海中者,亦無以菽粟火藥通,往往食盡自遁。又行視諸郡邑未城者,計寇緩急,次第城之,凡三十餘所。杭州官吏以烽火不時發,日集坊民登陴守,多怨苦。忬曰:「吾斥堠明,無慮弗及,奈何先敵受困耶!」令罷之,一郡皆歡。至是去,以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為僉都御史代忬。忬去,而浙復不寧矣。初,忬薦盧鏜為參將鎮閩。閩人故忌鏜,劾鏜「兇險不可用」。罷之。而沿海大猾且言「忬令大猷搗巢非計」。欲搖動忬,忬不為動。已而南京各官復薦鏜,乃用鏜為參將,而以俞大猷為浙直總兵。以南京兵部尚書張經總督浙、福南畿軍務。時朝議方征狼、土兵剿倭,以經嘗總督兩廣有威惠,為狼、土所戴服,故用之。敕令節制天下之半,便宜從事,開府置幕,自辟參佐。經亦慷慨自負,中外忻然,謂倭寇不足平。
夏四月乙亥,倭寇自海鹽趨嘉興,參將盧鏜御之,稍卻。次日,復戰於孟宗堰。伏發,殺官軍四百人,溺死無算,都司周應禎等死之。賊乘勝入據石墩山,分兵四掠。攻嘉興府,城副使陳宗夔帥兵禦卻之,焚其舟。賊遯入乍浦,與長沙灣寇合犯海寧諸縣。既而東掠入海至崇明,夜襲破其城,知縣唐一岑死之。倭自崇明進薄蘇州,大掠。
六月,倭自吳江掠嘉興,都指揮夏光御之,背王江涇而陣。倭鼓噪而前,我兵大潰。光急入舟,中流矢溺死。蘇州倭寇至嘉善,轉掠松江出海,總兵俞大猷擊敗之於吳松,所擒七人,斬二十三級。
八月,倭寇自嘉興還屯採淘港、柘林諸處,進薄嘉定。會募兵,參將李逢時、許國以山東民鎗手六千人至,與賊遇於新涇橋。逢時率麾下先進,敗之。賊退據羅店,官軍追及之,斬八十餘人。許國恨逢時與同事,不約已。乃別從間道擊賊,欲分逢時功。追至採淘港,乘勝深入,伏起,大潰,溺水死者千人,指揮劉勇等死之。
工部侍郎趙文華上言:「倭寇猖獗,請禱祀東海以鎮之。」帝命往祀,兼督察沿海軍務。文華至浙,凌轢官吏,公私告擾,益無寧日。
三十四年(乙卯,一五五五),柘林倭奪舟犯乍浦、海寧,攻陷崇德,轉掠塘西、新市、橫塘、雙林、烏鎮、菱湖諸鎮,杭城數十里外,流血成川。巡撫李天寵束手無策,惟募人縋城,自燒附郭民居而已。張經駐嘉興,援兵亦不時至。副使阮鶚、僉事王詢竭力御之,僅免失陷。致仕僉都御史張濂目擊時事,痛之,乃上言:「臣本杭人,頃復家居五載,頗知海寇始末。始以海禁乍嚴,遂致猖獗。而督、撫因循玩愒,養成賊勢。夫堂堂會城,閉門旬日,已有垂破之勢。徒以意得志滿而去,更無一兵一旅阻其去來。城寇野心,欲如谿壑,能保其不復至哉?臣恐賊退之後,又復收拾傷殘首級,虛張功次,以欺陛下。仍有從而庇之者,則罰罪之典,又移而為賞功之命矣。臣寓父母之邦,同舟共濟,志惟切於報君,嫌何避於出位,敢以三策為陛下陳之。一曰重軍法以作積弱之氣。士惟力戰而後克敵,亦惟畏法而後力戰。今江南非無義勇也,迎敵九死,退走十生,何怪其有退而無進哉。軍法之行,不在行陣而在平時,誠得必死之士萬夫,海寇百萬不足平矣。一曰選民兵以收必勝之功。夫江南衛、所,已成虛設,地方有急,輒假外兵。餬口而來,原非義勇;掉臂而去,莫可勾查。臣愚以為莫若盡散調募之兵,專責州縣立保伍,更番較閱,期於不擾。一遇有警,按籍而呼,共保身家。寇小至,則率眾以攻之;大至,則堅壁以守之。一曰復海市以散從賊之黨。夫海市舊制,原非創設。向使瀕海之軍衛如故,則市舶未為害也。惟武備日弛,不能制變。而後海禁漸嚴,倭寇乏食,海寇由之以起。惟軍民既練,寇掠則懼遭斬獲,交易則可保首領。彼雖至愚,必不以彼易此。然後相機稍復海市之舊,不惟散已聚之黨,而瀕海窮民假此為生,又足以收未潰之人心。」
夏四月,廣西田州土官婦瓦氏引狼、土兵至蘇州,總督張經分隸總兵俞大猷等殺賊。時倭據川沙窪、柘林為巢,經冬涉春,新倭日至,地方甚恐。聞狼兵至,人心稍安。賊分眾三千過金山衛,俞大猷遣游擊白泫及瓦氏兵邀之,稍有斬獲。趙文華至松江,因謂狼兵可用,厚犒之。使擊賊至漕涇,遇倭數百人,戰不勝,頭目鍾富、黃維等十四人俱死,失亡甚眾。於是賊知狼兵不足畏,復縱掠如故。
倭犯江北淮、揚諸處,前後由通州之餘東場、海門之東夾港登岸,流劫狼山、利河諸鎮,呂四、余西諸場。復突入通州南門,燒民屋二十餘間而去。三丈浦倭賊分掠嘗熟、江陰村鎮,兵備任環督保靖土兵及知縣王秩統兵三千攻其巢,破之。賊奔江陰川沙窪,駕舟出海。官兵縱火焚其巢。賊舟一至戚家墩,游擊白泫、劉恩邀獲之,江陰賊亦出江東遁。
五月,張經破倭於王江涇。逮經及巡撫都御史李天寵,俱下詔獄,論死。初,經至浙中,用將佐何卿、沈希儀輩,名位已抗,驕不為用,而新拔士又慓猾不任兵,所征田州兵瓦氏、山東鎗手俱不受律,連戰敗衄,望大損。侍郎趙文華出視師,頤指凌經。經自以大臣位出文華上,文華恚,則連疏劾經,謂:「其才足辦賊,特以閩人避賊讎,故縱賊耳。」帝大怒,會臺諫亦有言者,趣官校逮捕經。時倭寇自柘林犯嘉興,經遣參將盧鏜督狼、土兵水陸攻之,大敗賊於石塘灣。賊北走平望,俞大猷邀擊,奔平望至王江涇,永順宣慰官舍彭翼南攻其前,保靖宣慰使彭藎臣躡其後,遂大敗之。斬首二千級,溺死者稱是。餘眾奔柘林,縱火焚其巢,駕舟二百餘艘出海遁。自有倭患來,此為戰功第一。而文華論經之疏已上矣。捷聞,兵科言:「宜留經平倭以自贖。」不聽,並李天寵、湯克寬俱逮至京,以縱寇論死。文華既疏劾經,奏以巡按御史胡宗憲為僉都御史,代天寵巡撫。而以周珫代經。未幾,復罷珫,以南京戶部侍郎楊宜為總督。
倭寇自海洋突犯蘇州,南京都督周於德來援,一戰而敗,鎮撫蘇憲臣被殺。賊中分其眾:一由齊門、撞馬頭而北,轉掠滸墅關、長洲、五都地。一由胥門、木櫝而南,轉掠吳縣、橫鎮,蔓延嘗熟、江陰、無錫之境。出入太湖,莫能禦者。
御史屠仲律上言:「宜守平陽港,拒黃花澳,據海門之險,則不得犯溫、臺。塞寧海關,絕湖口灣,遏三江之口,則不得窺寧、紹。扼鱉子門,則不得近杭州。防吳淞江,備劉家河,則不得掩蘇、松、嘉興。責江南守令,以訓練土兵,保全境內為殿最。沿海沙民鹽徒及打生手,宜收錄並力禦賊。」詔從之。
川沙窪倭賊犯閘港、周浦,僉事董邦政、游擊周藩擊之,遇賊驚潰,藩被創死。賊屯石塘橋,流劫崑山、石浦。
六月,倭寇蘇、常諸縣,嘗熟知縣王秩、江陰知縣錢錞及居鄉參政錢泮各督士民出禦,力屈死之。旋復寇蘇州,民爭入城。門不啟,號呼震野,乘陴者望之而歎。攀援上者,又縋絕而下。任環還自儀真,曰:「奈何坐視之?縱有覘諜,我在無患也。」乃出辟門,令男女以列進,所活蓋數萬人。復率解明道兵出城力戰,賊退入太湖。遣舟師邀之,乃棄所獲逸去。環以功進副使。環復擊賊馬跡山,圍逃倭嘉定民家,投火爇之,盡死。既而環有親喪,詔留之,任事如故。
八月,倭賊百餘自上虞爵溪所登岸,犯會稽高埠,奪民居據之。知府劉錫、千戶徐子懿圍之。賊潛縛木筏由東河夜渡,潰圍而出。居鄉御史錢鯨,遭於蟶浦見殺。賊自杭州西掠於潛、昌化,至嚴州淳安。以浙兵迫急,突入歙縣,流劫至南陵,趨太平,操江兵扼之。賊引而東,犯江寧鎮,指揮朱襄率勇士數百人御之。是時賊已至板橋,襄等不知,方袒裼縱酒。突遇,盡為所殲。遂由安德、鳳臺、夾岡沿鄉搶掠,趨秣陵關。時應天府推官羅節卿、指揮徐承宗率兵千人守關,望風奔潰。賊過關而去,自南京出秣陵,流劫溧水、溧陽,趨宜興、無錫,一晝夜奔一百八十里至滸墅關。南直巡撫曹邦輔慮與柘林賊合,且為大患。乃親督兵備王崇古,會集各部兵,扼其東路,四面蹙之,隨地與戰。親召僉事董邦政、指揮樓宇以沙兵助剿,一戰斬首十九級。賊始卻奔吳舍,欲走太湖。覺之,追及於楊家橋,盡殲其眾。賊自紹興高埠流劫杭、嚴、徽、寧、太平,犯南都,六七十人經行數千里,殺傷無慮四五千人,歷八十餘日始滅。邦輔以捷聞,歸功僉事邦政。時趙文華聞寇且滅,欲攘功,急趨赴之。比奏,則邦輔己先之。文華怒,會柘林賊進據陶家港,文華乃悉簡浙兵,得四千人。文華及胡宗憲親將之,營於松江之磚橋。約邦輔以直兵會剿。浙兵分四道,直兵三道,東西並進。賊悉銳衝浙兵,諸營皆潰,損失軍士千餘人。直兵亦陷賊伏中,死者二百餘人,賊勢大張。文華恨邦輔。至是,乃以罪委之,及僉事邦政。詔下邦政總督逮問。既而刑科給事中孫濬言:「後期之罪,不在直兵。今蘇、松士民交稱邦輔實心任事。而流劫留都之倭,又為邦輔所滅,功績顯然。遽請罪斥,文華非是。」兵科給事中夏栻亦言之。上乃申飭文華「秉公視師,以圖大效」。已而邦政及指揮樓宇賞竟不及,文華惡之也。邦輔旋亦謫戌邊,巡按直隸御史張雲路為論奏,不報。
十一月,止徵狼、土諸兵。土兵瓦氏等至浙,驕悍不受約束。所過殘掠,百姓苦之。於是總督楊宜力請止徵,從之,命兩廣督臣隨路掣止。
閏十一月,給事中孫濬上言:「防倭諸臣既有巡撫、督兵,又有總督及都察重臣,事權不一,牽掣靡定,迄無成功。」兵部覆奏:「諸臣職守:督察主竭忠討寇,實核布聞;總督主征集官兵,指授方略;巡撫主督理軍務,措置糧餉;總兵主設法教練,身親戰陳。至於有司,責在保安地方,固守城隍。」帝然之,命行諸臣,各遵敕諭施行。
十二月,趙文華疏乞還京,許之。文華初奉命至浙,適狼兵瓦氏等至,知倭厚畜,銳意請戰。文華惑之,亟趨張經進戰,不得,則上書痛詆。經被逮,代經者周珫、楊宜皆無遠略,賊勢益熾。及瓦氏戰敗,攻陶宅餘倭,復大衄。始知賊未易圖,有歸志。至是,川兵破周浦賊,俞大猷復有海洋之捷。文華遽言:「水陸成功,請還。」然是時海洋回倭泊浦東、川沙窪舊巢。及嘉定、高橋皆倭據如故。
副使任環率永順、保靖土兵剿新場倭寇。時賊眾二千人,皆伏不出,而詐令人舉火於數裡外,若將引去者。上舍彭翅先入嘗之,不見一人。於是頭目田菑、田豐等爭入,伏發,皆死之。賊豕突去。未幾,復攻上海,環以輕兵三百及之,擊敗於五里橋、習家墳。又以兵援崑山,而身間行抵太倉、毛家、葛隆諸屯。賊方會集治攻具,衝梯隊道,肉薄而登。環率死士飛刃砍之,連碎其首,矢石交下,相殺傷甚眾。又縋兵下突而前,賊漸氣奪,遂棄委走。環既居憂哀毀,又積苦兵間,疾作卒。
三十五年(丙辰,一五五六)春正月,巡撫御史周如斗參總督楊宜、提督曹邦輔「輕率寡謀,致川兵敗於東溝,苗兵敗於新場,東兵敗於四橋,乞罷黜」。時上深以南寇為憂,疑趙文華言餘寇將滅為不實。屢問大學士嵩,嵩曲為營解,上意終不釋。文華懼,因言:「餘寇指日可滅。督、撫非人,一敗塗地,皆因吏部尚書李默恨臣前歲劾其同鄉張經,思為報復。臣繼論曹邦輔,則嗾給事夏栻、孫濬媒孽臣及胡宗憲,黨留邦輔浙直總督,又不用宗憲而用王誥。然則東南塗炭何時可解?陛下宵旰何時可釋也?」默因得罪,宜削籍為民,邦輔亦被逮。罷王誥,以宗憲為兵部侍郎兼僉都御史。
夏四月,倭薄溫州,同知黃釧馳檄出迎擊,被執。倭欲還之,索千金為贖。釧罵之不置,倭怒,磔殺之。江北倭流劫至圌山、山北等港,無為州同知齊恩率舟師迎戰,敗之,斬首百餘級。恩長子尚文,次子嵩,叔仲實,弟寶榮,姪慎、寅、友良、大卿,孫童俱在行間。嵩年十八,驍勇善射,獨前追賊至安港,恩等從之。伏發,恩及其家丁錢鳳等二十一人力戰,皆死之,獨嵩、慎、寅三人得脫。賊遂乘勝至金山,殺鎮江千戶沈宗玉、王世良於江中。
倭率眾數千自乍浦入,欲犯杭州。游擊將軍宗禮帥兵九百御之,逆戰於三里橋,分左右翼夾擊,三戰三捷,獲首功七十餘級。賊首徐海等皆辟易,稱為神兵。會橋陷軍潰,禮與鎮撫侯槐、何衡,義官霍貫道力戰,俱陷陣死之。禮驍勇敢戰,所部箭手三千人皆壯士。事聞,贈恤有差。
總督胡宗憲奏:「遣生員蔣洲、胡可願使倭砦,傳諭渠魁,令無犯順」。從之。已而可願等還,言「倭渠欲通貢市」。宗憲以聞,下兵部集議,不可,乃止。
倭圍巡撫阮鶚於桐鄉。初,鶚督學浙江,開武林門納難民,全活數萬人,超擢巡撫。方倭之寇嘉興也,鶚議主剿,而胡宗憲議主撫,不相能。倭自嘉興轉寇桐鄉,氛益銳,去來實徐海、麻葉領之,陳東附焉。東,薩摩王弟書記也。宗憲謀間之,遣辯士說海。海心動,私語桐鄉守兵曰:「吾已款督府矣。城東門陳黨,善備之。」是夕,海道崇德而西,東方急攻桐鄉。宗憲說海縛麻葉,因偽為麻葉書致東,令圖海,故達海所。東、海中自疑,始解圍去。
五月,御史邵惟忠上言:「倭薄通州,圍未解。餘眾自狼山轉掠瀕江諸郡縣。而瓜、儀為留都門戶,鎮、常乃漕運咽喉,不可視為緩圖。宜大集兵,敕諸臣戮力靖亂。」下兵部議,「請調河南睢、陳及山東八衛,陝西延綏兵及徐、沛募兵,敕遣才望大臣一人總督,以為犄角,保障留都」。帝然之。已命兵部侍郎沈良才矣,嚴嵩揣知上覺趙文華欺罔,且見譴,乃令文華自以其意請復視師。嵩為言:「良才不勝任,江南人引領俟文華至。」上乃止良才,命文華以工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督浙、福、直隸軍務。文華既至浙,假監督權凌脅百官,搜括庫藏百萬計。兩浙、江、淮、閩、廣所在徵兵集餉,留漕粟,除京帑,給鹺課,迫富民脫兇惡,浪授官職。於是外寇未寧,而內憂益甚。
六月,倭入慈溪縣,知縣柳東伯亡。初,王忬在浙,計城各邑未城者,慈溪士人獨持不可。至是,倭眾大至,知縣不知所御,攜印組亡去。殘殺民人無算,而縉紳尤甚,始悔失計。東伯失守,當坐死。以無城可憑,削籍為民。省祭官杜槐與其父文明率兵追敗倭於王家團。海道劉起宗委槐防餘姚、慈溪、定海。未幾,與賊遇於白沙。一日三戰,殺賊三十餘人,斬其一帥,槐被創墜馬死。文明別將兵擊倭於演武場,斬白眉倭帥一,從七,生擒二。倭驚遁,呼為「杜將軍」。已而追至奉化楓樹嶺,以兵少無繼,陷陣死。倭薄海鹽,指揮徐行健、程祿,百戶方存仁逆戰死之。
八月,海寇徐海伏誅。初,胡宗憲以簪珥遺徐海侍女翠翹、綠珠,令日夜說海,縛陳東以報朝廷。海且感,而趙文華方治兵擊海,宗憲佯曰:「彼且縛陳東,何戰為?」海果賂薩摩王弟縛東以獻。於是海勢日孤。海自念數有功,又信羅龍文誘,約八月入謁督府於平湖。海先期以數百人冑而入,宗憲、文華、鶚坐堂上,海等叩罪,復謝宗憲。宗憲下堂摩其頂,曰:「朝廷且赦若,慎勿再虞。」厚犒遣之。海既出,知官兵大集,自疑。宗憲使使諭之曰:「官兵防東黨,爾毋恐。」海請居東沈莊,陳東居西沈莊。又令東詐為書遺其黨,曰:「海約官兵夾剿汝矣。」東黨果疑相攻。海令裨將辛五郎歸島,宗憲密遣盧鏜計擒之。文華調兵六千既集,移營薄沈莊。督之急,宗憲猶心憐海不欲遽戰。文華迫之,宗憲乃下令與總兵俞大猷整師前進。海知事變,掘深塹自守,柵數重,官兵望之不敢入。阮鶚檄趨之,大猷乃從海鹽進攻東沈莊,破之。又追擊於梁莊,會大風,縱火,諸軍鼓噪乘之,賊大潰,斬獲一千六百餘級,海倉徨溺水死。引出,斬其首。浙、直海寇平。海,故杭之虎跑寺僧,雄海上,稱「天差平海大將軍」。至是,捷書上,文華皆襲為已有。帝命械繫首惡至京正法。時浙東仙居、浙西桐鄉二寇略平。其分掠海門者,把總張成敗之。江北寇流入常、鎮者,總兵徐珏敗之,蘇、松、寧、紹相繼告捷。兵部奏文華功,帝從之,降敕令文華還京。論平倭功,加文華少保,宗憲右都御史,各任一子錦衣千戶,餘升賞有差。倭俘麻葉、陳東等械繫至京,禮、兵部請獻俘,從之,群臣俱賀。
時倭略平,惟舟山賊據險結巢未下,官兵環守之不能克。諸狼、土兵俱已遣歸,而川、貴兵六千人始至。胡宗憲方留防春汛,隸俞大猷經營舟山之賊。會夜大雪,大猷乃督兵四面攻之。賊悉銳出敵,官軍競進。賊敗歸,乃以棕蓑卷火擲之,賊四散潰出,斬首一百四十餘級,餘悉焚死。
三十六年(丁巳,一五五七)冬十一月,海寇汪直伏誅。徐海等既死,汪直復糾眾三千餘入寧波岑港,大掠四境。汪直,徽人也。宗憲亦徽人,乃以金帛厚賂誘之,云:「若降,吾以若為都督。」置海上通互市,乃迎直母與其子入杭厚撫之。而奏遣生員蔣洲往諭,與之盟。直信之,遂自奮言:「能肅清海波,贖死命。」與其黨毛海峰、葉碧川等從蔣洲來杭州。洲至,而直未至,人疑其詐。巡按週斯盛請罷貢罪洲,於是逮洲獄,洲乃陳諭倭始末,及言「直以誠來,其未至,必風阻耳」。已而直果乘巨舟,遣頭目數十人隨來,泊舟定海。蓋初舟實為颶風所損也。宗憲使人招直,直願見洲,洲方對理。疑其觖望不遣,遣千戶夏正質其舟。直素與正善,不疑。遂詣軍門請罪,具言自效狀。宗憲待以賓禮,使指揮為其館主,給輿夫出入,復出蔬米酒肉供饋其舟人,日費數百金,且交質為信。因具狀聞,請赦之。科臣王國禎力持不可。疏入,上謂「直元凶不可赦」。宗憲乃密檄按察司收直等斬之。論平倭功,加宗憲太子太保,餘皆遷賞。然直雖就誅,而三千人皆直死士無所歸,益恚恨,復大亂。
三十七年(戊午,一五五八)春二月,倭犯潮州之鮀浦,攻蓬州千戶所。僉事萬仲分部水陸兵馬,東西哨攻之。臨敵而哨兵皆潰,領哨千戶魏岳、高洪俱死。尋犯福州,巡撫阮鶚不能禦,取庫銀數萬兩賂之。以新造大舟六艘,俾載而去。
夏四月,倭掠臺州臨海之三石鎮,約數千人,總督胡宗憲擊走之。倭攻福清,破之,執知縣葉宗文。舉人陳見率家僮禦賊不克,與訓導鄔中涵俱罵賊死。
五月,自海口出港,參將尹鳳引舟師擊之,沈其舟七,斬首六十餘級,生擒七人,餘眾遯去。鳳追擊東洛外洋,復敗之,銃傷及溺水死者甚眾,福、興患少熄。
倭攻惠安,知縣林咸乘城御之,攻五晝夜不克,丁壯死者數百人。倭亦失亡相當,乃引去。咸率兵擊倭鴨山,乘勝追奔,陷伏中死之。倭分犯同安、長樂、漳、泉諸處。
秋七月,以浙江岑港海寇未平,詔奪總兵俞大猷、參將戚繼光職,期一月蕩平,命胡宗憲督之。初,宗憲遣毛海峰誘降汪直,直至,下獄,海峰遂與倭目善妙等五百餘人燒船登岸,列柵舟山,阻岑港而守。官軍四面圍之,屢斬獲。然海中數苦毒霧,賊憑高死鬥,先登者多陷沒,新倭復大至。冬十月,岑港倭移巢柯梅,胡宗憲屢督兵討之,不能克。
兵備副使谷嶠捍禦海上,屢破倭。制府以捷聞,進山東參政。
三十八年(己未,一五五九)春三月,倭寇自象山河金、纜井諸處焚舟登岸,海道副使譚綸與賊戰於馬岡,敗之,斬首七十級。
總督胡宗憲上言:「舟山殘孽,移住柯梅,即共焚巢夜徙,力已窮蹙,勢易成擒。而總兵俞大猷、參將黎鵬舉邀擊不力,縱之南奔,播害閩、廣,宜加重治。」上命逮大猷、鵬舉至京訊治。時人言籍籍,謂倭之開洋也,宗憲實陰遣之。倭南行泊浯嶼,焚掠君民。由是福建人大噪,謂宗憲嫁禍。御史李瑚數其三大罪。瑚與大猷俱福建人。宗憲疑大猷漏言,故委罪以自掩。而大猷不善滑刺,素不為嚴世蕃所喜,故有是逮。廷臣惜大猷才,共假貸得三千金,饋世蕃,不死,罷職,發大同立功。
夏四月,江北倭趨通州,總兵鄧城御之不利,指揮張谷被殺。倭進據白蒲鎮,兵備副使劉景韶以游擊丘升擊白蒲倭於丁堰、如臯、海安,三戰三捷。賊謀犯揚州,景韶復督升等以火攻其老營,擊敗之,焚死二百人。賊逸入潘家莊,盡銳攻之,先後斬首三百餘級。初,賊自南沙登岸犯通州,至是剿絕。廟灣倭合眾攻淮安,參將曹克新御之,戰於姚家蕩,自寅至申,大敗之,斬首四百七十級。賊遁入姚莊,縱火焚莊,死者二百七十餘,賊退入廟灣拒守。劉景韶督兵擊倭於印莊,斬首四十級。賊西走,次日復戰於新州,賊遁入民家,我兵以火攻之,凡再戰,斬首二百六十級,賊悉焚死,無一人脫者。時江北流倭悉殄,惟廟灣據險固守不出。
五月,江北兵攻倭於廟灣,衝其巢,斬首四千。我兵死傷過當,復退守之。時賊營甚固,巡撫李遂以我軍鼓戰而疲,宜圍守之。賊乏食,且水陸斷其行道,可收全勝。通政唐順之以為玩寇,乃自擐甲持矛麾兵以進。屢挑戰,賊終不出。遂督兵入險,賊盡銳東西衝,殺傷相當。自是復稍稍出掠,覓舟為走計矣。順之知失計,乃駕言經略三沙倭南去。踰月,倭困廟灣既久,劉景韶督卒填壕塹逼壘而陣。令水兵載葦焚其舟,復水陸進擊。倭潛遁入舟,官兵進據其巢,追奔至瑕子港,斬獲頗多。餘倭無幾,不復能戰,乘風開洋而去。
福建新倭大至,多齎攻具。先攻福寧、連江、羅源,流劫各鄉。進攻福州不克,移攻福安破之。參將黎鵬舉以舟師擊倭於海中七星山、屏風嶼,斬首六十七級,生擒六十八人。時沿海長樂、福清等境皆有倭舟,廣東流倭往來詔安、漳、浦間。浙江舟山倭移舟南來者,尚屯浯嶼。福州、漳、泉無地非倭矣。舟山倭屯浯嶼經年,至是乃開洋去。其毛海峰者,復移眾南岙,建屋而居。永、福倭移舟出梅花洋,參將尹鳳擊敗之。巡按樊獻科請趨胡宗憲應援,未及行,巡撫阮鶚往剿之,倭稍創。
六月,倭眾別部二十餘艘屯崇明三沙,總督胡宗憲檄總兵盧鏜帥師攻破之。前後斬首百餘,遁去。宗憲以捷聞,兼言唐順之贊畫功,擢僉都御史。
秋七月,三沙倭突犯江北,由海門縣七星港登岸,流劫過金沙、西亭,將犯揚州。參將丘升御之,戰於鄧家莊。賊敗走仲家園,復追至鍋團。升輕騎先進,賊覘無後繼,盡銳來衝,升馬蹷被殺。已而官軍大至,賊遁。
八月,倭自鄧家莊敗後,沿海覓舟不得,官軍尾之於劉家橋、白駒沙諸處。倭餒甚,奔劉家莊,我兵圍之。時劉顯兵至先登,各營繼進,縱火衝擊,破其巢,斬首二百餘。賊奔白駒場,追擊,又敗之於七灶莊、花墩,共斬首四百餘,賊盡殄焉。顯驍勇敢戰,江北軍悉屬顯節制,故有功。
三十九年(庚申,一五六0)春二月,倭寇六千餘人流劫潮州等處。時浙直倭患稍息,而閩、廣警報日至。
五月,加胡宗憲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
四十一年(壬戌,一五六二)春三月,泉州指揮歐陽深率兵擊倭,破之,生擒江一峰,泉寇稍寧。倭陷福建永寧衛,大掠數日而去。復攻永寧城,破之,大殺城中軍民,焚毀幾盡。冬十一月,逮總督、兵部尚書胡宗憲,削籍,從給事中陸鳳儀之言也。獄具,罷浙閩總督大臣,設右僉都御史巡撫其地。
四十二年(癸亥,一五六三)五月,復逮胡宗憲詣京,宗憲自殺。是時大計京官,復有言宗憲未盡法者,有旨逮治,宗憲至京自殺。宗憲在浙中與趙文華同事,文華選不敢前,宗憲輒自臨陣,戎服立矢石間督戰。方倭圍杭時,宗憲親登城臨視,俯身堞外,三司皆股栗,懼為流矢所加,宗憲恬然視之。殲徐海、汪直皆有功。然稍稍事文華,又握權太重,勛臣總兵者由掖門通謁庭拜,巡撫悉聽節制,如三邊例。宗憲才得展,而禍機亦萌此矣。上好玄修,宗憲進白鹿稱賀,大學士嵩比之。會嵩敗被逮時,歸安茅坤上書頌其冤。
冬十月,倭犯福建。其自浙之溫州來者,合福建連江賊登岸,攻陷壽寧、政和、寧德等縣;自廣之南岙來者,合福清、長樂賊攻陷玄鍾所,蔓延及於龍岩、松溪、大田、古田之境,無非賊者。初,浙江參將戚繼光既連破賊於林墩等處,閩之宿寇盡平。繼光引兵還浙,遇倭自福清東營岙登岸。麾兵擊之,斬首百八十級,遂行。而倭至者日眾,始犯邵武,殺指揮齊天祥。轉掠羅源、連江,殺游擊倪祿。遂攻玄鍾所城及寧德縣,入之。乘勝直抵興化府城,不克,乃合兵薄城下,圍之且匝月。巡撫游震得以狀聞,請「調義烏兵,以繼光統之。起丁憂參政譚綸,與都督劉顯、總兵俞大猷協力共濟」。上從之。
十一月,劉顯率兵援興化。顯大兵留江西剿廣寇,所提八閩卒,不及七百人,且疲屢戰。倭新至,氛甚銳。顯知不敵,乃去府城三十里,隔一江按兵不進,欲掩逗留之罪。遣五卒齎文詣府,約欲率兵赴城禦敵。賊獲五卒殺之,用其職銜偽為顯文,克期入城,約城中「勿舉火作聲,恐賊驚覺」。詐以五人為劉卒齎入。至期,賊陽稱顯兵入城,人莫之疑。賊既大入,猝起格殺,城中驚亂。參政翁時器、參將畢高倉皇縋城走,同知吳時亮被殺。賊遂據城中三閱月,殺掠焚毀。顯卒乘亂攫之,參政王鳳靈妻竟為顯掠去。賊既飽欲,始如平海衛,欲掠舟泛海去。
十二月,倭結巢崎頭城,與都指揮歐陽深相拒,久之不出。深望見兵少,輕之,直前挑戰。伏發,深與其下數百人皆戰死,賊乘勝陷平海衛。事聞,罷巡撫游得,震逮參政翁時器、參將畢高。劉顯坐觀望不救,立功自贖。倭引兵出海,把總許潮光以輕舟抄之,賊還屯平海衛。副總兵戚繼光督浙兵至福建,與劉顯、俞大猷合擊倭於平海衛,大破殲之,斬首二千二百級,墮厓溺水死者無算,福州以南諸寇悉平。
四十三年(甲子,一五六四)春二月,舊倭萬餘攻仙游,圍之。
三月,戚繼光引兵馳赴之,大戰城下,賊敗趨同安。繼光麾兵追至王倉坪,斬首數百,餘眾奔漳浦。繼光督各哨兵入賊巢,擒斬略盡,閩寇悉平。其得出者逸出境,至廣東潮州,俞大猷又截殺之,幾無遺類。初,倭既自浙創歸,嘗一犯淮、揚、吳、越,皆不利,遂巢閩中,首尾七八載。所破城十餘,掠子女財物數百萬,官軍吏民戰及俘死者不下十餘萬。雖時有勝負,而轉漕軍食,天下騷動。至是,倭患始息。
谷應泰曰:
島夷卉服,首見《禹貢》。秦、漢以來,罕被倭患。蓋以其俗愛鮮華,地多饒沃,五州、七道、三島,五百七十三郡,率皆樂土,環以大海,君臣自保,不愛慕中國也。若乃海王充牣,居民仰食,雲帆所指,有無懋遷,則又彼此咸賴。高帝時,士誠、友定遺孽竄伏,北遼南粵,歲被創殘。已而通謀逆臣,伏兵市舶。帝乃閉關謝貢,示弗復通。然而創設市舶,互市不絕,計深遠也。
後世識慮迂拘,放失舊典。初開橫海,旋棄珠崖,民競刀錐,吏鮮保障。秦關夜析,楚吏晨疆,勇士蹈險,貪夫忘生。於是內地奸民,勾引潛深,海邦貴幸,藏匿不可勝計矣。貧民勢家,黷貨負直。窮彝困頓,進退咨且。逃生水國,求食波臣。邊吏戒心,搜捕始急。於是沿海不逞之徒,陳涉力耕,怨家日眾,黃巢下第,憤恚思兵,稍稍收聚,倭裔窺竊上國矣。
朱紈下車,不畏強御。窮治黨與,少所報聞。夫廣漢索酤,先求魏相;李膺破柱,不避黃門。政求亂本,雖得河源;禍發朝堂,竟悲虎尾。紈死而朝貢與海逋交相賀也。代臣畏禍,海禁復弛。浙東再亂,王忬出督。拔大猷於偏裨,出盧鏜於獄中。普陀一戰,幾殲渠帥。遊魂四潰,旋掠江南。而忬隨處邀擊,頗多斬獲。括乃代頗,騎還易毅。大功不終,自古悲歎。此閫外有遙制之憂,中樞失內贊之力也。
嗣是天寵握兵,乃棘門之兒戲;文華祀海,實天雄之誦經。倭患愈劇,張經再出。經以功在銅柱,因而偃蹇凌轢,度亦自大匹夫耳。然視事一月,指揮群帥。王江涇之捷,賊兵宵遁。史稱其兵驕將悍,或亦讒人之蜚語,獄吏之深文也。文華行譛,檻車入國。蓋左豐求賂,盧植征還;張讓交通,王允下獄。自古未有小人同事,而得剬製成功者。
胡宗憲曲意主撫,因剿成功。賄斬徐海,誘擒汪直。武安誘殺,李廣誅降。長致恨於封侯,空悲冤於賜劍。憲雖引刃,應無顏見二賊於地下也。憲才望頗隆,氣節小貶。側身嚴、趙,卵翼成功。耿秉因竇憲勒勛,杜預事朝貴甚謹。封疆之吏,固應折節乃爾耶?
倭寇披猖,禍延三省。任環效命留都,俞大猷經營兩浙,戚繼光驅馳閩海。類皆大國干城,足以滅此朝食。而乃大戮亟行,更張不一,事權牽制,流毒生民。九閽無金城之任,分宜少裴度之忠。群賢隕喪,國事凌夷,固其宜也。中丞張濂,家居省會,身在圍城。訟言時事,涕淚交頤。觀其疏中所稱:殘難民之首,以償縱寇之功,而督撫可知;移罰罪之典,為賞功之命,而筦樞可知。軍法不重,人無死志。客兵掉臂,士無鬥心,而卒伍可知,嗚呼!鄭監陳圖,莫救當時之充耳,然而睢陽劍在,已成今日之爰書矣。